《无端锦瑟（女尊）》苏暮吟

1、璟和篇

　　这是一间竹舍，墙是竹的，桌是竹的，椅是竹的，就连饭碗茶杯也都是竹的。

　　不过这这屋子放在重重叠叠的竹涛林海之间倒也是颇恰当的。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坐在竹屋后面的平石上，怀里倚着一面凤桐琴，双眸微闭，两弯羽扇一样的睫毛微微颤着，还嫌稚嫩的修长手指轻轻滑过琴面，带起一阵隐隐的颤音。

　　还是二月，廊前屋后，石上叶尖，都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虽然已是春天，轻风微拂仍带着料峭的寒意。

　　少年坐在隐翠淡雪之间，眉目含笑，似有淡淡的暖意。少年浑身散发的清淡气质，也许是气质太盛的关系，五官怎么也看不分明，只是无端让人觉得美好。

　　窸窸窣窣，是软布鞋底踏过落地竹叶和浅浅积雪的声音。这里原本极少有人来，除了师傅和从小伴着自己的竹痕，就只有她了。

　　少年的嘴角弯得更深了一些，浑身都散发着愉快的气息。

　　初七了，她又来了，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月一样。

　　他缓缓睁开眼，道：“你来了。”就像每次见面时那样，口气轻轻浅浅，轻飘飘地带过，又无端带着些撩人的涩意。

　　眼前玄衣朱带的女子也只笑着点了点头，熟稔得坐到一边。

　　少年也不理她，又自顾自重新起了一曲，是《琴心》，她最喜欢的曲子，因为她常说，听这首曲子常常让她感受到快乐。

　　他知道她听过无数国手大师的演奏，也听到她一脸闲适与人谈论琴曲的好坏，只是他知道，她是不懂琴的。

　　琴音诉心，对的却是个不懂琴的人。他却未曾遗憾过，只是觉得庆幸。

　　还好，她不懂。

　　所以，还有琴心可诉。

　　有些隐秘而无法宣诸于口的东西，密密缠着本该清灵的琴音，在竹林盘旋不散。

　　曲声渐隐，玄衣女子笑着开了口：“只一个月，你弹得愈发好了。”

　　他看着她笑，只微微抿了抿嘴，心里总有丝丝压抑不住的喜：从来清傲如月的她，极少展颜，真真在自己面前时，却会温暖得笑。

　　哪怕只是一点点不同的待遇，他也很满足。

　　“吟殇师傅怎么不在，她倒是愈发躲懒了。”玄衣女子淡淡道。

　　少年神色安然，沉静如莲：“师傅说，能教的，她都已经教了，剩下的需得自己体悟。”说道这里，少年的眸色不由暗了暗。

　　吟殇还有几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和儿，你的天赋极高，恐怕是百年也难遇的，不过十三岁，技艺上已然是炉火纯青了，当世可比的却是不多；只是，这琴，本是诉情诉心之物，你现在少的正是这琴中之情啊！

　　少年知道师傅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诉说着什么，心灵如她与自己相处了这八年，还有什么是看不出的。

　　他有情，只是情了不可情之人；他又无情，只这一点执念，别无他情。

　　他沉静安然，他达观通透，他看淡浮华……他不过是厌了这一切罢了，这凡世喧嚣已经无法进驻他的内心。

　　“殿下，天寒。”一个藕荷色人影走过，臂上挂着一件玄黑的披风。

　　他认得这声音，是眉湘，已经跟了她五年，时不时会陪她一道过来，很少说话，是个很安静的存在。现在，他也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翩翩佳人。

　　他淡淡投过去一眼，这是他通常打招呼的方式。只是这一次目光未及他就生生刹住。

　　眉湘一直光洁如皎月的额头覆上了精心修剪的刘海，遮了半边脸颊，一直拢在侧边的墨发现在细心绾了个简单的髻，惯常装饰的锦带已经撤下，除了一只镂花金簪，只含蓄地缀着几颗玉珠，半隐在墨发中。

　　这分明是皇女侧侍的装束！

　　他想，是了，眉湘是她的近侍，她都十七了，不收个侧侍才是古怪。

　　他都忘了，她是皇女，他是皇子。

　　他们是异父的姐弟。

　　在想逃避，事实却从来不由人说。

　　他一直盯着眉湘，甚至肩上笼上了一层暖意也不曾发觉。

　　也许是他的注视太过直接和专注，眉湘有些窘迫得转了头，立在他侧边的璟梧也发现了，解释道：“眉湘现在是我的侧侍了。”

　　“哦。”他应了一声。

　　他想，师傅没有说错，他果然是无心寡情的，他竟然还能应一声“哦。”

　　晚上，璟梧依然留了下来，吃了饭，稍稍聊了一会儿，就去了侧边的客房。一切都依着惯常的模式，只是看着眉湘伴着她渐渐隐到黑暗之中，他还是觉得疼。

　　她再也不是他的了。

　　不，她从来都不是他的。

　　一直都不是。

　　他睡不着，在寂静的黑暗里辗转了许久，依旧一片清明。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悄悄起了身，也没有叫醒竹痕，只胡乱披了一件外衣，就走出了竹舍。

　　一弯娥眉月挂在深幕的夜空中，隐约可以看到几颗寒星，光芒却是淡淡的。竹舍四周没什么人家，现在只廊下挂着两盏灯笼，其余寂寂都是浅浅的月光印着雪色。

　　晚风吹过，刺棱棱的寒意侵入骨髓，沿着有些麻木的神经，沁入心脏，凝结成冰。

　　他想，他需要什么来温暖自己。

　　然后他听见屋后似乎传来争执之声，过去看时却见璟梧倚在翠竹上，怀里抱着个酒坛，眉湘站在一边，低声劝解。

　　他从没见她这样失态过。

　　她其实并不太会喝酒，所以一直很克制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从来不过三杯，可是现在，她捧着“竹碧”，以坛就口。

　　他看了心疼，连自己那些瑟瑟的冰冷都忘记了。

　　眉湘看见了他，忙行了礼：“清和殿下，你劝劝我们殿下吧。”

　　他没回应，只径直走了过去，略显修长的指掰住坛沿。

　　她似乎没醉，朦胧之中仍叫出了他的名字：“和儿，你没睡？”

　　她讲得甚是清明，若不是身边的两人都深知她的酒性，一定不会以为这个脸色淡绯的女子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嗯。”他应着，手上的力气却没减下半分，只是毕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他没能从她手上夺下那坛“竹碧”。

　　她喃喃着，眼睛里盛着寒月的光辉：“我难受啊……”

　　他心软了，回头对眉湘道：“去煮醒酒茶吧，再烧上水，这里我照顾着就好了。”继而又似是自言自语道：“她难得这样，就让她痛快喝一场吧！”

　　眉湘无法，顺从得离开了。他看着眉湘离开的背影，想着：他可真是一个好男人。

　　继而心中一片酸楚。

　　“我冷啊……心里……心里难受……”璟梧似乎在解释着什么。

　　他笑了，但这些微的苦涩无奈，带着些微的酸痛爱恋。

　　这一笑，国色倾城。

　　璟梧的眼神有些迷离，话却说得分外清晰：“你笑起来……真好看……苏……”

　　尾音消弭在唇间，似乎并没有喊出来。

　　而他，一时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弥漫心间，胸口被牢牢堵着，呼吸困难。

　　璟梧的眼神更加飘忽不定，伸手晃了晃，抓了他的胳膊，力气却不大，只是话语却一下子幼稚起来：“你不要难受……不要……我会很乖很乖……”

　　他走近了一些，让她半靠着自己，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哄慰着：“是啊，最乖了……”

　　她一时松了手，酒坛滚落到地上，竹碧从坛口涌出，酒香月色原是极潇洒的情境，只是现在却带着些悲凉。

　　她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攥着他肩上的衣料，整个头靠在他肩上。

　　他想，这样也好，她认不清自己，才会这样亲近。

　　只是靠了一会儿，她的呼吸一直很重，后来开始哼哼唧唧地叫唤，他当是难受了，小心得腾出手了看她的脸色。她的眼神却比刚才更明亮。

　　“还好吗？”他轻声问，脸上是杂着自己也分辨不清情感的浅淡笑容。

　　“唔……”璟梧似乎已经醉透了，只含糊不亲清得叫着：“苏……素素啊……”

　　他胡乱应着：“我在这……”

　　他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那是个人，她呼喊的时候，醉意朦胧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和眷恋。

　　粗重的呼吸吹过他的耳畔，她摸索着将脸靠了过来，他有些惊，呆愣着没有来得及反应。滚烫的带着灼人酒气的唇印在他的眼角，双手也撤开钳制的姿态，把他拥在怀里：“素啊……不要哭……不哭……”

　　他这才惊觉一直笑着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璟梧略显笨拙得摸索着亲吻那些泪水，他颤着身体，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挣脱。

　　“苏……啊……”

　　他听清了她的呼喊，不是自己，她是在为另一个男人难过。

　　心，钝钝痛着，像是有一把腐旧的刀一下一下来回划割。

　　对不起，姐姐。

　　他默念着，稍稍偏了头，两边一样滚烫的唇碰到了一起，她似乎有所感受，停了一下，继而又轻轻啄了一口，态度近乎神圣。

　　他不会迎合，刚刚的行为已经让他充满了负罪感，他已然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她也没有再深入，只是将他揽在了怀里，呼吸也慢慢变得顺服而悠长。

　　她似乎是睡了，揽着他，沿着竹慢慢滑到地上，半坐着。

　　他没动，感受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哪怕只有这一次，就让我，放肆一次吧……

　　那晚以后，璟和因为受凉，发了五天的高热，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

　　璟梧一直陪着，没有离开。

　　只是，那晚的事，谁也没再提起。

　　仿佛，只是一个梦。

　　多少年后，璟和自台下仰望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女子，身边是疼爱自己的妻主，他突然想到了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些薄雪轻翠在年复一年的光阴流逝中慢慢变得不甚清晰，那些朦胧的感情也像是梦境一般不可信。

　　我们都是薄情之人，却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我应该庆幸，上天赐予了我一个完满的结局。

　　那么，你呢？

　　我的帝王，你的结局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