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远》玄瑚

8、第 8 章

　　七
　　“什么？”秋南棠支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中年女人。
　　“沈家和王府交好……得罪了沈家也就等于得罪了舒王府……”中年女人苦着脸絮絮道，“南棠……你也不想被人像个女人一样包下来罢……被拘在一个人身边，有什么意思？你自己跟他说你不愿意好不好？”
　　面前的女人絮絮叨叨的说着，秋南棠心中却是乱极，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应该是厌恶自己身份的罢……那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举动？
　　再见到他时，应当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南棠，你听见没有啊！”面前的女人看出了秋南棠明显的走神，面色有些难看，“他说今天晚上过来……你到时候跟他说说……”
　　“干吗晚上过来？”秋南棠抬眸看向面前的人，“我现在跟他说也是一样……”
　　“你烧糊涂了啊！”中年女人没好气的瞥了秋南棠一眼，“这么多年的道理还用我告诉你么……青楼的生意哪有白天做的！”
　　“南棠啊，你好好的跟沈公子把这件事情推了……你不是一向倔的很么？他肯定拗不过你的。”中年女人一脸的苦口婆心，“你也别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男人也就是图个新鲜劲儿，过了这阵子，等他厌了你怎么办？倒不如趁着现在你还能赚钱，早点把赎身金攒够了，自己赎出去，你就自由了啊！”
　　“我们没有……”秋南棠皱了皱眉，垂下了眸，“他只是可怜我罢……”
　　“你这孩子，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明白呢？”中年女人瞥了秋南棠一眼，“男人都是一样的，他当时救你说不定就是别有居心……再说，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他干吗包你而不是赎你？以沈家的家世，拿出你的赎身钱又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他只是先哄着你罢了，把你哄顺心了，自然遂他的意也容易些……像你这种身份，还真指望他能以什么朋友之情来看待你么？”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重重的击打在心上一般，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那日里沈容润缩回去的手。
　　也许，确实是自己想的太单纯了……还以为他是惦念着那几日的相处之情，只是对自己助以援手而已。
　　怎么可能？
　　只不过是几日相处，又不是生死之情，刎颈之交，他怎么可能舍得白白的花费那么多……自己一年的包身钱，若是仔细算来，几近上万两银子。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毫无目地的花费上如此大的一笔开支……原本，就是自己想的单纯些了罢！
　　也许……苇姑说的是对的……不如早点把赎身金攒够了，自己赎出去……这世间，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值得相信么？

　　舞低杨柳镂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缀香楼中，依旧笙箫。只是本该最喧闹的秋香斋中，气氛却出奇的压抑。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沈容润看向倚坐在床边的人，眉梢间带了几分怒意，“南棠，你怎么能这么自己作践自己！”
　　“是么？”秋南棠妩媚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斟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推至沈容润面前，恍若未见沈容润的怒色一般。
　　琉璃盏中，香醇之酿，似琥珀一般。
　　“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不是？”秋南棠转动着手中的酒盏，斜挑着眸子看了沈容润一眼，“这第一杯酒，算是我敬公子当时相救之恩……南棠先干为敬。公子若是觉得南棠身份鄙陋……不喝也罢。”
　　秋南棠微微仰脖，将盏中液体一饮而尽。沈容润听了他方才的话，即使是怒气，却一时也不好发作出来，伸手取过面前之盏，喝完后，翻腕亮出杯底。
　　酒应是陈年佳酿罢……然而饮在口中，却浑然不知其味。
　　秋南棠拿过酒壶，又欲再斟，手却被沈容润按住。
　　轻轻抬眸，对上的眸子中，是显而易见的怒色。
　　“怎么……知道了我的身份，我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了么？”秋南棠幽眸轻转，带了几分凄凉之意。
　　“南棠，你先听我说好不好……”沈容润看着那眸中的黯淡神色，怒色渐褪，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你说。”秋南棠抿了抿唇，轻轻挣开按住自己的手，依然将两酒盏斟满。然而对面的人，过了半晌，却一言未发。
　　“你不说，那我说好了……”面上习惯的挂上了妩媚的笑容，抬头刚想开口，然而看见沈容润凝视着自己的眸子，所有的话却似梗在了喉中，发不出一个音来。
　　看着自己的眸子……那种神色，叫做痛心……

　　“南棠……你笑的不累么？”沈容润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语气中有一丝微微的颤动，“我记得那几日……你的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心口如被锤子重击一般，只觉得脸上的表情是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僵硬。
　　那几日……以为可以逃脱囚笼了，却未想到……无论自己怎么走，命运给自己规定了的道路，却是只有一条，逃无可逃。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作茧自缚啊……”
　　看着对面之人脸上表情的僵硬，沈容润凝视向看向自己的双眸，那眸子中，夹杂着的感情，连自己一时也无法分辨完全。
　　震惊，愕然，痛楚，不甘……这样小的年纪，到底经过了怎样的人生，才会酝酿出如此丰富的情感？

　　再也无法保持方才青楼中人千篇一律的妩然巧笑……多年习惯了戴着的面具一旦被人揭下，任是谁，都会不适罢……
　　这些日子以来，一曲红绡不知数……声名远扬的原因，几乎再没遭到像过去那般的粗暴对待。
　　有不少人问过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然而，却没有一个人问过自己……笑的不累么？
　　不是不累……只是日子久了，已经麻木。甚至……忘记了如果不是这样的媚笑，还能如何？

　　低头看着盏中的酒液，琥珀的金黄，竟然仿佛如鲜血的嫣红一般，让人难以下咽。
　　第一个了解自己的人么……
　　然而，眼前却重新浮现出了那日湖边缩回的手，而白日里苇姑的话语，更是如魔音一般在耳边萦绕，难以驱除。
　　……男人都是一样的……
　　一样么？他看自己的目光中，不是欲望，而是痛心……
　　没有关心，会有痛心么？
　　然而，能揭开自己自认为天衣无缝的面具的人，脸上会不会戴着另一张让自己无法看穿的面具？
　　青楼中有一个道理无人不知——人性凉薄。
　　暮去朝来颜色故之日，便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之时。
　　到底那感情是真是假？自己到底该是取是舍？
　　这些年，自己也算阅人无数……然而此时，竟也无法辨别。
　　若是假……那伪装也太真了些，毫无瑕疵……碰上了这样的人，若是自己轻易相信，最后的结果，必定万劫不复……
　　若是真……他的话语中曾经那流露出的鄙视，那日湖边缩回的手，像魔音魔影一般，挥之不去……

　　秋南棠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眸光逐渐变幻着，最终，却垂下眸掩盖了所有神情，手伸向了桌上的酒盏。
　　再次抬起头来，脸上却是巧笑依旧。
　　“公子说笑了……”南棠勉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语音中听不出一丝异常的声音，“那几日的事情，南棠都快忘了……倒没想到公子居然还能记得清楚……南棠倒真是荣幸呢！”
　　“这第二杯酒，算是谢公子惦念旧情，还肯前来探望……”秋南棠低头扫了一眼手中执着的琉璃盏，酒并未入口，却觉得心中满是苦涩。

　　沈容润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人仰头将酒饮下，眼角似是水光一闪，随即褪去。
　　手腕轻翻，一盏上好的美酒被毫不留情的泼到了猩红色的地毯之上。
　　“不是我不敬你，是你自己不敬自己！”
　　沈容润的眸中染了一抹厉色：“南棠，再接下去，你是想劝我离开，还是想劝我留下，以身相侍？！”
　　看着面前的人眸色黯然，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沈容润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绞，面色也柔和了几分。
　　“……南棠，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沈容润凝视着面前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眸光也黯淡了下去，“只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来找你……纯粹只是想来看看你而已……绝对没有唐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