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三月沫笙

2、他叫苏子浩（1）

　　总是这般，在嘈杂之中无能为力。因为幼小，即便满腹抱负，却依旧只能听天由命。

　　习惯了一种艳羡方式。
　　形单影只地倚靠在门框边，在墨绿色的陈旧巷子里瞻仰他们。辐辏的人群，形形色色的，朝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流动。
　　林家坞水临弄337号。
　　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破洋房。灰褐色的水泥墙被藤蔓遮去了一大半，张狂的墨绿色不断向上滋生。朱色窗框早已开始掉色，墙面沁出鲜绿的青苔来，满目疮痍。
　　他赤脚站在门口的柏油路上，早已习惯了砾石磨砺的疼痛，肮脏的双脚开始彼此摩擦，是想让它们变得干净些，却殊不知原先干净的脚背也被脚底的泥灰给污染了。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走回来的，手里拖曳着蓝色绒毛玩偶，大半截身体都在与地表摩擦，些许棉絮渗透出来。本应是浅淡的天空蓝，如今却成了深浅不一的灰。
　　伫立在街角，面朝不远处的学校。成群结队的同龄孩子纷纷涌了出来，踏着落日的余辉。看见门口围满了的家长，因接到自己的孩子而露出喜悦的笑靥来。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松开了，肮脏玩偶滑落下来，掉进了水坑，绒毛纠结成灾。
　　在这里，所有人都姓林，只有他姓苏。苏子浩，跟他父亲同姓。而这里，是他母亲的故乡。
　　“子浩。”外婆把他叫进了屋。
　　回眸那些温馨的画面，渴望、嫉妒，变得脾气乖戾，忿忿然地进屋，黝黑的脚底在水泥上留下浅薄的痕迹来。
　　“子浩，你明年也能读书了。”
　　“子浩，明年之后，你就会有很多朋友了。”
　　“子浩，或许，明年，你妈妈会接你去上海。”
　　……
　　他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着白饭，心里依旧对外婆的预言抱有希望。即便自己是在失望中长大的孩子。他所希翼的被爱，仍是一种奢侈。

　　“明年”很快就到了，所有的“预言”都一一实现了——但却除了一个——母亲没有带走他，直到第三年，这个“预言”才得以兑现。
　　总是在不断地渴望见到她。即使没有糖果，没有新衣，没有钱。他喜欢看她的脸，尽管浓妆艳抹，却依旧有着脱俗的美艳。然而，她的脸上却永远没有他所期盼的亲切和蔼。总是这般，形色匆匆地来去。
　　那一年，子浩九岁，她再婚了。
　　第一次见到她脸上芙蓉般灿烂的笑靥。他知道，她一定过得很幸福。于是，开始觉得欣慰。她亲吻了他，告诉他，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了。
　　一起生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就是这般简单地，她带走了他。
　　他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候车室，检票，上车。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女人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哪怕只是最普通的牵手。他觉得她是那样的陌生。有时候，陌生是因了熟稔。命运安排了一种牵连，以至熟稔，但却又因命理的乖蹇而开始变得陌生。在过去的几年里，只有到了每月中旬，女人才会去他所在的城市看望这个儿子，她高傲的姿态总是与那条弄堂格格不入。她会亲吻他，然后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再把一大叠纸钞塞进外婆的围裙兜里。似乎是很机械的关爱方式。久而久之地便再也看不见他所渴望得到的爱了。之于子浩，他始终无法满足。
　　他终于来到母亲所生活的城市。而她，不再是当初高傲、冷漠、孤僻的女人。她变得温和，柔美，只是他们之间依旧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走出火车站。他依旧跟在母亲身后。女人想牵住子浩的手，可她双手提着行李，只能时不时地回头望望那肮脏的小孩，身怕自己稍不留神便会弄丢了他。
　　她叫了辆车子，像塞行李一样把肮脏的子浩塞进后车座。彼岸花园。女人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车子便飞驰了起来。子浩从车子的反光镜里看见母亲的脸，大而浓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下翻动，密而长，还有蓝色的小亮片随之闪闪烁烁。可她的眼珠是浅淡的棕色，如混血儿一般。
　　他的母亲如此高贵美丽，妖冶如花，而他，却邋遢地像个路边拣来的小孩。他想去拉她的手，但他太肮脏了，与女人的洁净大相径庭。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他怕弄脏她。
　　当子浩回过神望向窗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车子已经开上了一条阒静的小路，离开了城市闹区的纷繁与嘈杂。小路的两边排着蓊郁的树木，子浩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记得那是同一种绿，苍劲而深浓。小路一直向前延伸，没有什么人烟，但却并不显得孤寂，反倒让人感到安静。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一家小型超市，一个很大的花园，又拐了两个弯，然后车子停了下来。
　　子浩站在大门口。那是真的“大”门，“大”得让他以为自己是来到了皇宫。孩子总是最容易浮想联翩的，对任何事物都抱有幻想与猎奇。他看见大理石的墙面上用金色隶书镌刻了斗大的四个字：彼岸花园。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字。只认识“花”字。于是臆测这一定是美好的事物。长长的铁门把这片住宅区隔离保护了起来。女人的高跟鞋又发出清脆的响声来，逐渐逼近子浩。
　　“沃太太。”
　　门口的保安喊了一声，殷勤的笑靥。然后匆忙把铁门拉开。
　　他低头跟在女人身后，小步迈进住宅区。眼角不由地瞥到铁门上的电子通告牌，一行赤红色的字缓缓飞掠着，一遍又一遍，那样耀眼。
　　欢迎回家。
　　回家？那样温馨。
　　彼岸花园，座落于城郊一片有钱人的肥沃土地上，它被更多的绿色包裹填充着。不知道那些绿色是归属于哪种植物，可它们确实是美的鲜活，以配角的身份使这片住宅区清新宜人。每两幢住宅楼间会设置一个花坛。五彩的小花依旧叫不出名字，它们周遭围了一圈水池，偶尔会有水喷溅而出，似乎这小小的花坛水池里藏匿了若干位洛神。出水芙蓉般美艳。颇具洛可可风情的楼房设计，精致细腻的外观，粉白色的墙面上雕上了绿色的藤蔓，深浅不一的绿色挨家挨户地沿着窗棱缠绕下去。
　　子浩跟着女人来到第八层楼。那是个吉利的数字。
　　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长相硬朗的高大男人，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的头发有些长，一股脑儿地扎了起来，短短地耷拉在后脖颈。子浩想，倘若这男人把头发剪短些也许会更好看。可他什么也没说，满脑子都是疑惑——这男人是谁？
　　“子浩，叫人啊！”女人在一边推了推他！
　　他张了张嘴，可疑惑如浓稠的唾液一般堵住了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来。该叫这男人什么？他想问，但却没有问出口。又开合了两下小嘴道：“叔叔！”
　　“怎么是叔叔啊，应该叫爸爸！”女人那高八度的嗓门又响了起来，老成里带了些嗲声嗲气。
　　子浩的脸顿时通红。爸爸？原来这个男人就是他的新爸爸。他觉得自己好无力，乖乖地吐出那两个字：“爸爸。”然后马上又低下头，不敢看那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和母亲不同，漆黑且熠熠生辉。一路上，子浩都在臆测这位新爸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会不会讨厌自己？但子浩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柔和。男人抚摸他的头：“乖，赶快进来啊！”
　　男孩把脚塞进一双深蓝色的小拖鞋里，似乎两个大人早已为他的到来做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