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冰饮》舜熄

33、瞳孔里曾经住着我

　　两年前。
　　刚刚踏进大四，什嘉就强烈感觉到时间这只大手无形中施加给她的压力。课堂上能见到的同学越来越少，他们考研的聚成一团去自习室，考公务员的去图书馆做习题，还有到处奔波参加不同公司面试的人，而老师面对寥寥几人的教室，只能无奈地笑笑，表示理解。
　　还记得大一刚进校时的懵懵懂懂，如今时间飞快流逝，自己已经成为校园里的“元老级人物”。什嘉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清楚，但是找工作应该是放在第一位的。她不愿意落后，也是积极地在网上寻找各种招聘信息。一次往一家她还比较喜欢的公司投了简历，没想到被人家看上了，竭力要她参加面试，于是周四什嘉逃了课去市中心。
　　市中心繁华拥挤，到处都是行人和车辆，什嘉并不喜欢拥挤的感觉，虽然平时校园里也是人来人往，但是比起这嘈杂喧闹的街头真是好太多。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后，什嘉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跟在路人的后面。这个路口很长，往往还没走完行人通行的信号灯就变成红色，所以她加快了些脚步。当她回头时，发现身后有个乞丐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样子，她终是忍不住，好心提醒他：“大叔，快红灯了，走快点吧。”
　　乞丐大概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而且还是这么善意的提醒，怔愣了一会儿，长久没有与人交流，他动了动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什嘉刚刚走上对面街道时，车行道的绿灯亮起，斑马线之外的汽车开始缓缓动起来。她看到那个乞丐还在亦步亦趋，行走非常吃力，有些于心不忍，又折回去，走到他身边扶住他。
　　“别......”乞丐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女生会这样做，急忙躲开她，“我身上脏。”
　　“不想弄脏我就赶快跟我走。”什嘉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刚才也只是一时不忍，看他腿脚不便，才想着带他过马路，但是乞丐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恶臭还是成功刺激到她，毕竟等一会儿她就要去面试，当然不希望弄脏自己的雪白衬衫。
　　乞丐不方便的是左腿，那是一只完全畸形的腿，整个肌肉组织萎缩，表皮浮现狰狞的青筋。什嘉还未来得及问他脚是怎么伤的，一辆小车径直冲向他们，因为顾及到乞丐，什嘉躲闪不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怔在原地。而车主丝毫没有刹车的迹象，往一旁打了方向盘，乞丐连忙推开什嘉，什嘉跌跌撞撞退到几步外安全的地方，但是乞丐还是被车子刮到手臂，鲜红的血立马汩汩往外冒。
　　“我操！不长眼吗？想死别往我车上撞，真是晦气！”车主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见对方是个乞丐，更是蔑视，一踩油门就想扬长而去。
　　什嘉看不过去，从街道里冲出来，拦着肇事车：“这位先生！你差点撞到人了，一句道歉都不说反而出口全是脏话，现在还想一走了之吗？”
　　肥硕的手臂上金灿灿的手表晃花了什嘉的眼，车主瞥着她死死按住自己车的手，轻蔑地说：“不就个乞丐嘛，而且也没撞到。”
　　乞丐闻言身子颤抖了几下。
　　什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都流血了！”
　　“我又没闯红灯，是他自己的责任。”车主上上下下打量着什嘉，“再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专业的‘碰瓷’。”
　　“说话别太过分啊，我看还是得把交警找来，看他怎么处理。”什嘉说着掏出手机，四处望望这附近有没有交警大队电话号码的广告牌。
　　“得得得，别找交警了，我有事。说吧，要多少。”车主不耐烦地从侧带拿出钱夹，数出几张百元钞，“拿了钱就不要缠着我了，今天真是晦气！”一把塞进什嘉手里。
　　什嘉真是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她将手里的钞票狠狠捏成团，砸到男人脸上：“谁要你的臭钱！”
　　“前面出什么事了？”沈信阳坐在后车座上，车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些厌烦。
　　坐在副驾的余玮转过头来：“堵车了，好像前面发生了事故。”
　　“改道吧。”
　　“沈总，车子在这里不能调头。”
　　他阖了眼，伸手揉揉太阳穴：“余玮，你下车去看看，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交警大队。”
　　余玮点点头，快速地下了车，走向事故现场。
　　“哎！臭男人！你别跑！”
　　什嘉势单力薄，根本拦不住，车主几下掰开她的手推到一边，自己发动车子溜之大吉，只剩什嘉在后面干跺脚。
　　“怎么了？”
　　什嘉转过头去，见是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士在问话，闷闷不乐地指着渐行渐远的肇事车说：“喏，就那辆车，差点撞到人，不过他已经跑了。”
　　余玮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看上去很熟悉的车牌号让他若有所思起来，半晌后又问什嘉：“没事吧？”
　　什嘉摇头：“不是我，是差点撞到那位大叔。”又指指不远处艰难站立的乞丐，“我不和你说了，得赶快带他去看医生，刚才手臂上流了好多血。”
　　道路重新畅通起来，余玮回到车上，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沈信阳，并说：“我瞧着那辆车似乎是王经理的。”
　　沈信阳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心里并没有想着什么劳什子王经理，反而那个带着乞丐去看医生的女生让他有一丝好奇。不过奇奇怪怪的人多了去了，这样爱管闲事的人应该也很多。这样一来，沈信阳便不作他想。
　　挂了号，找到医生替乞丐包扎伤口，医生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上显现出来的嫌恶表情还是被什嘉尽收眼底。她又去给他买了两份盒饭，忙完时时候也不早了。
　　“谢谢。”乞丐呐呐地说。
　　“大叔，以后小心点，腿脚不便就不要到处走了，路上车水马龙的，你尽量捡空一点的地方走，知道吗？”
　　乞丐一边大口吞着饭，一边不住点头：“姑娘，你真是个好人。”
　　什嘉笑笑：“那就祝我好人有好报吧，我马上要去面试了，就不和你聊了，再见大叔！”
　　乞丐放下盒饭，怔怔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微红的眼眶迅速滚出一滴泪，被他用皲裂的手掌大力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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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嘉匆匆赶去招聘公司时，已经迟到了一会儿，她问了问正等着面试的其他应聘者，确定还没有轮到自己，终于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衣服有些皱巴巴，头发也凌乱不少，在周围一干人的异样眼光下，什嘉终于扛不住，急匆匆去洗手间整理一下着装。洗手间还有其他人，两个高挑美女正对着镜子补妆。
　　其中一个熟练地刷着睫毛，一边对身边人说：“听说今天总公司老总也来了，有眼福的话说不定也会见到他。”
　　另一个说：“要是遇见大boss，还不得紧张成什么样！”
　　“要是我被沈总看上了那多好啊！”
　　“谁要看上你啊，公司老板哪一个不是在外面美女环绕，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对你这种姿色平平的女人才不要看一眼呢。”
　　“你说谁呢！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什嘉听得莫名其妙，心里也是极不舒服。她仔细在镜子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理了一下衣领，确定自己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这才迈开步子离开洗手间——她一秒也不想和里面的两个女人多呆。刚刚走出去，拐过转角处就和对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嘉碎碎道歉，正想抬起头来就尖叫一声。
　　“好痛......”原来她的头发缠在对方的衣服扣子上，她一用力，扯着头皮一阵剧痛，疼得她泪花都包上了。
　　“别乱动。”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对方呵斥住她的举动，怕她将头发越缠越紧。
　　什嘉的心咚咚狂跳着，两人的距离太近，她几乎是整个身子蜷在对方怀里，而他正轻轻解着她的头发，甚至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头上，激起她心里的羞涩和不安。
　　“好、好了没？”她结结巴巴地问着。
　　那人似乎叹息一声：“缠得太紧了。”
　　“那，那怎么办啊？”什嘉都快哭出来了，她还有面试呢，耽误了这么久，现在不知道有没有轮到她。
　　“沈总，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微微的喘。
　　这个声音什嘉似乎在哪儿听过。不对，她刚才听到他在叫“沈总”？沈总！她的心开始颤抖，难道是刚才洗手间里那两个女子谈论的大boss吗？完了完了！怎么这么倒霉！
　　沈信阳察觉到紧贴自己的女子身体在发抖，皱了皱眉，伸手握住她的臂膀不让她乱动。
　　而此刻在洗手间化妆的两个人刚好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其中一个女子见到沈信阳，激动得尖叫一声：“沈沈沈、沈总？”
　　沈信阳的眉头蹙得更紧，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那个女子也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闭嘴，但仍然眼神热切地看着他。
　　“这位小姐，你身上有带剪刀吗？”余玮礼貌地问她。
　　女子魂不守舍地将眼神转过来，又看了看依然埋着头的什嘉，连忙点头：“修指甲的剪刀行么？”说着赶快从包包里拿出小剪刀。
　　“别剪我头发啊！”什嘉急了，生怕对方鲁莽地毁掉自己的头发。
　　沈信阳示意余玮将剪刀给他，低声说一句：“不会的。”
　　余玮诧异地看他，但还是将剪刀递过去。
　　沈信阳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细密发丝，一点一点挑出纽扣里的白线，慢慢将线剪去，扣子松动，掉落在地，而什嘉的头发终于得了自由。她通红一张脸抬起头来，摸摸刚才被扯痛的头皮，小声嗫嚅一句：“谢谢。”
　　“是你！”旁边的余玮却惊道。
　　什嘉转过脸去，才发现对方是在路口询问自己状况的年轻男子，凭着之前他给自己留下的好印象，她礼貌地冲他笑笑。
　　沈信阳这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孩，散落的半长黑色头发，稚气未脱的脸颊，偏偏穿着正式的白衬衫和黑色套裙，怎么看都觉得过于年轻而和衣服不搭，吸引人的是她明媚的笑容，虽然看得出是礼节性的微笑，但是仍然带上难得的真挚。眼风扫过仍杵在旁边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另外两个浓妆女子，心里升腾起一股厌烦，一字不发转身离开。
　　余玮不能多留，冲什嘉歉意笑笑，然后转身跟上沈信阳的步伐。
　　那两个女子抛给什嘉一个轻蔑的眼神后，也走开了。独留什嘉怔怔站在原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突然惊觉还要赶去面试，急忙迈开步子，注意力却被躺在地上的一枚小小白色纽扣吸引住。她又呆了一会儿，蹲下身捡起纽扣，牢牢握在掌心中，然后大步走向面试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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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识她？”沈信阳漫不经心地问着余玮。
　　“她就是刚刚在路口发生事故的女人。”
　　沈信阳不再多问，陷入沉思之中。余玮摸不清自家boss的想法，于是也沉默下来。
　　话说什嘉急匆匆冲向面试室，时间刚刚卡得好，秘书整好叫到她的名字，她伸手摸摸头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走进经理办公室。
　　“你好。我叫什嘉，来自W大。”什嘉做完自我介绍，将眼光投向办公桌的另一边，当看清坐着的人时，她愣住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正襟危坐的王经理也吃惊不已。
　　什嘉觉得好笑，今天真是什么事都遇上了！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面试官居然就是刚才逃之夭夭的肇事者！
　　“我已经给你钱了，是你自己不要，追到这里干嘛？！”王经理站起身来，硕大的啤酒肚颤颤巍巍抖动着，似乎在彰显着他的怒气。
　　什嘉反而平静了：“我是来面试的，不过如今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一个公司上行下效，你这样的人都能成为上级领导，那么我可以料到整个公司的素质并不高，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公司工作，再见。”说完转身就要走，多一眼也不愿意看见面前这个人。
　　“给我站住！”王经理气得不行，“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小丫头片子，竟敢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信不信我让你找不到工作！”
　　什嘉对他的恐吓无动于衷：“王先生，请听好，我不是你的员工，所以你没有权力叫我站住。另外，我相信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没法让整个行业不接受我，而我也相信行业总有行规，总有风气良好的公司愿意要我。”
　　也许是不够解气，什嘉又添上一句：“我劝你一句，充其量你不过是个小小经理，离开这里你就什么都不是，做人不要这么嚣张，会遭报应的。”
　　于是看见王经理一张肥胖的脸从白变青，从青变紫。
　　“说得好。”
　　身后传来赞许声，什嘉转过头，立马紧张起来，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其他人，就是刚刚被自己撞到又发生糗事，别人津津乐道的幕后大老板——沈总。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王经理比什嘉还紧张，额上全是汗，还不忘迎上去对着沈信阳点头哈腰。
　　“怎么王经理这是不欢迎我来？”凌厉的眼风扫过去。
　　本来就矮的王经理立马又矮了一截：“没有，没有的事。沈总大驾光临是王某的荣幸。”
　　“沈总这次来是视察工作的，不过看王经理似乎做得挺糟糕。”一旁的余玮盯着他。
　　“怎么会，王某一向勤勤恳恳，余总就不要开玩笑了。”王经理的状态看上去像是随时就要晕过去，一张脸上全是汗。
　　什嘉好笑地睨着他。
　　沈信阳无意间看到什嘉那得意的样子，心中忽的一下变得没那么生气了。但是他不会留下像王经理这样的手下，于是他朝余玮递了个眼色。
　　余玮收到指示，开口道：“王经理，先不说你的工作能力，今天在路口肇事的是你吧，不把伤者及时送到医院，反而逃之夭夭，你说你这样的人能留不呢？”
　　王经理僵在原地。
　　“收拾一下吧，明天不用来了。”
　　听到这一句，王经理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
　　什嘉顿时产生一种“十年风水轮流转”的感觉，不禁将眼光投向那个掌有“生杀大权”的男人。沈信阳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攸的一下转过脸来，毫不避讳地回视她。什嘉在他犀利的直视下败下阵来，连忙尴尬地别过头去。
　　“先生，我不多留了，告辞。”实在忍受不了对方的强大气场，什嘉匆匆说了一句，低着头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她都在喘气，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剧烈的搏动声。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不说话都能把人给吓死。直到进了电梯，什嘉才稍稍缓过劲来，按下“1”键，等待电梯门自动关上。当电梯门还剩下一段距离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拦住并推开。
　　什嘉惊讶地看着面无表情走进来的沈信阳。
　　“叮”，电梯门合上，狭小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什嘉又开始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排山倒海而来。面试公司在15楼，电梯下降得很缓慢，什嘉的心里七上八下，想去看站在身边的他，却又没勇气抬头。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她开始呼吸困难。
　　怎么还不到！还不到！心里不断哀嚎，可是越急越显得电梯的龟速。
　　突然电梯剧烈晃动起来，什嘉尖叫一声捂住头，在剧烈的一次碰撞后电梯停止运行，变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无尽的黑暗和幽闭的空间让她瞬间产生强烈的恐惧，她开始嘤嘤地哭泣。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她，她没有犹豫紧紧抱住对方，将自己埋入对方的胸膛，仿佛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死都不放手。
　　“怎么办！怎么办！”什嘉抓住对方的衣襟，“我怕......”
　　沈信阳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外面的人很快就能发现电梯出故障了，一会儿就能出去。”
　　“可是好黑，好恐怖......”什嘉仍在哭着，“我喘不过气来。”
　　“别哭，不要大声说话，不然会很消耗体力。”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冷静，让什嘉更紧地抱住他。
　　“傻姑娘。”空气中传来他的一声嗤笑，他摸索着伸手拭去她的泪珠，又刮刮她的鼻梁，“都快工作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什嘉用力往他胸膛上一捶，抽噎着：“我从来没被关在电梯里过。”
　　沈信阳没再说话，只静静抱着她，时不时轻拍她的后背。
　　什嘉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的光芒，当电梯被人从外面打开时，她几乎已经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她。
　　当她清醒过来时，正独自一人躺在医院里某个病房的病床上。如果不是因为身在医院，她甚至快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房间里没有人，连护士都没有，她觉得好受了些，便自己下了床，离开了医院。
　　“人呢？”走进房间，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余玮连忙找来护士，护士却说不知道。
　　沈信阳盯着空床，心中弥漫开一丝淡淡的怅然。
　　殊不知，再次遇见时，她已经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