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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只差一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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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莎洛,是在计量经济学期终考试后的临时聚会。酒吧幽暗的灯光下,彼得一眼便注意到她,一是因为她是在场唯一的亚洲裔,二是由于熬到眼底通红的男女人人捧着啤酒发着牢骚,唯有她坐在一角,安静地吃披萨。
“不喝酒吗?你真自律。”彼得费力地挤过人流,凑到莎洛身边。
莎洛抬起头:“我的酒量可悲,一沾就醉。”
“不会喝酒又来酒吧?”
“克林特叫我来。”莎洛摊手耸肩,微微一笑。
不是夸张,那一笑真似撞倒心底。清清浅浅,却有凝神静气的力量。彼得人高马大,是运动健将,关于一见钟情这种酸腐描述似乎轮不到他;然而,事到临头,不由他不信。
“介意我拿一些披萨吗?”彼得自觉唐突,但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补充,“没吃早饭,很饿。”
好在莎洛不以为意,大方向里挪了挪,让他坐下:“请便。反正我自己吃不完。”
那是一个夏威夷口味的披萨。火腿的粉红与菠萝的鹅黄裹在一起,馥郁甜香。彼得搓搓手,做出食指大动的样子。
其实彼得对菠萝过敏。只是,除了这个披萨,他还有什么理由,坐在莎洛身旁?
两个人边吃边聊。彼得了解到莎洛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便乘机介绍自己主修发展经济,作项目时说不定要请教她。莎洛欣然应允。彼得很为埋下下次见面的伏笔沾沾自喜。披萨快吃完,彼得悄悄分出神来留心莎洛的动作,希望营造某个巧合,同时触到最后一块披萨而手指相碰。眼看就要实现,彼得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加快,呼吸愈来愈滞重……
可是,只差那么一点点,莎洛的手指忽然缩回去。彼得一惊,侧头看到莎洛已经站了起来,克林特熟络地揽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兀自用中文交谈着。
彼得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听不懂这种古老而艰深的语言,也是平生第一次羡慕好友克林特从来惊人的语言天赋。
不是所有的一见钟情都能衍生为爱情。既然不能,又为何身不由己,那些发烫、加快与滞重为何依然不能自拔、愈演愈烈?
彼得忽然意识到这是现世恶报,对菠萝的过敏反应。再过一会儿,怕要肿成猪头。他落荒而逃,连再见也顾不得道一声,更不要说留下联系方式。他不想让夏洛看到狼狈不堪的模样。
原本相当乐观,以为当今网络时代,真正想见一个人,总不会见不到。然而,翻遍了克林特的全部好友,以及脸书上名为“charlotte”的所有人,还是没有找到他要寻的夏洛。难道中国人不用脸书?似乎也不是,明明下午还收到一个名字以x开头都不知怎么读的好友申请。这是什么运气?中国人满街跑,他要找的那一个偏偏影子也无。彼得迁怒性质地决绝了该好友申请。
不是没想过问克林特拿电话号码。但是,直觉告诉彼得,克林特是竞争对手,问也是白问。只剩寄希于下一次的偶遇。
每天都与无数人擦肩而过的我们很难想像,针对某一个特定的对象,求一份相遇的偶然是多么来之不易。明明在同一所大学,读相近专业。彼得却不得不灰心地发现,夏洛和他的生活居然没有交集。无数次梦回那个黝暗阴霾躲在酒吧的下午,夏洛与他,就快十指相碰,那么鲜活;谁会相信,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却可长成无法跨越?
就在彼得几乎要死心的时候,却又轻而易举地再次邂逅莎洛。不过是提前下课四十分钟搭乘早于平时的公交班次,得来全不费功夫。
在站台排队时,他已经留意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却故意装作不经意,坐在她的身边,摆弄一会儿手机,这当然是为一会儿询问联系方式做准备,才侧过身,佯装讶异:“嗨,莎洛?是你,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寒暄好一会儿,询问莎洛闲暇时的爱好,其实不管她答什么,他的答案都是:原来是同好中人,不如改天一起。爱好并不重要,一起才是关键。
觉得铺垫够了,彼得试探着问道:“克林特是你的男朋友吗?”
莎洛顷刻笑了起来。她似乎特别爱笑。一个表情被用在多种场合,便很难根据这个表情逆推出意味:是说,真好笑,我们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亦或,真好笑,这还用问吗,是当然的喽。
也许,言语的魅力恰恰在于,它的不可或缺。
彼得屏息凝神地盯着莎洛始终含笑的唇齿翕合,只差一点点,答案就揭晓。时间恍若静止,公车也配合着停下来。
可惜,莎洛的答案尚未出口,就被淹没在一连串精神抖擞的问候中。
是彼得的室友。平时关系不远不近,偏挑这么个紧要关头来同他不咸不淡地打哈哈。
那答案,原本呼之欲出,只差一点点。
彼得没好气地转了转眼球。
好不易挨到站,不懂审时度势的室友又将彼得为求同莎洛继续谈话而坐过站的阴谋拆穿,大咧咧招呼:“我们到站了,彼得,还不走?”
一切计划都泡汤。
被室友推搡着下了车的彼得目送公车渐行渐远,明明只差那么一点点……他有些愣怔,没好气地将室友甩在身后好远,一个人闷着头朝家走去。
好在,这个阳光之洲土生土长的小伙子并不太懂得忧郁和哀伤。这回不成,还有下次。虽然差一点点,毕竟那么接近,下次,下次,一定约会夏洛;下次,下次说不定夏洛就公布她与克林特无关的好消息。
虽然要缺半堂课,彼得却下了决心,下周同一时间,还坐这班车。这么想着,彼得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腾空,心也飞了出去。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个聒噪的室友,在身后刺耳地尖叫,他在叫什么?彼得不知道,他的意识忽然很涣散。
彼得重重地叹一口气。
电光火石间,他没想通是为了什么叹息。
目送彼得下车,莎洛沮丧地想要锤头。又差那么一点点。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彼得,他是那个肯陪她在酒吧中吃披萨的大男孩;他不像别人嘲笑她不会喝酒太不“澳大利亚”,而是开玩笑向她讨教沾酒即醉的秘方,赞那是省钱妙方。她以为与这个笑起来碧绿眼球骨碌碌转的大男孩会有发展,却因同朋友岔开说了两分钟的话,不见了他的人影。
虽然沮丧,却不至失望;毕竟,现代社会,真心想找一个人,不会很难。她在克林特的朋友清单中找到彼得,发送好友申请。心情是雀跃,交杂一点忐忑:明明连姓氏都不曾交换,就找到他的脸书,彼得不会当她是跟踪狂吧?
莎洛等了一个月,始终没有收到确认。可他分明更新了主页。是拒绝了吧?那份雀跃当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羞愧:看来,彼得是真得当她跟踪况了。
有了这份尴尬,莎洛开始有意无意地躲开彼得。对于原本生活交集就不密集得两人,实在不算难事。只要在即将触到对方视线时,或是转过身,或是埋下头,或是装着蹲下系鞋带。虽然有好几次,莎洛就差一点就要凑上去和他打声招呼,或是说说话,或是为他沾在衬衫上得番茄酱递上餐巾纸。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一直到今天。
其实,莎洛从上车前就在不经意地回头时瞥到彼得的身影。转身再逃势必欲盖弥彰。也许她本就不想逃。莎洛默默上车,垂头垂得不能再低,暗暗祈祷彼得不要注意到他。又有点自嘲,说不定他早就对她没有印象了呢。
然而,彼得不仅注意到她,还到她身边,同她聊天,心无芥蒂地笑。她几乎快确定那份被拒的好友申请,一定存在什么误会;他甚至小心翼翼地问她,克林特是不是她的男友,醋味不是闻不到的。
莎洛有些得意,又担心彼得真得误会。这一切都怪那从天而降的室友,不然早就解释清楚。只差那么一点点……
好在,莎洛是个天性乐观的姑娘,她并没有太多的丁香心思,离愁别绪。虽然差一点点,毕竟那么接近。下次,下次一定解释清楚;下次,下次说不定彼得会约会她。
想到这里,莎洛朝彼得的背影挥挥手。转回了别扭地扭过一百八十度的身子。
虽然有点绕远,莎洛却下了决心,下周同一时间还坐这趟车。好期待下次见面。莎洛的嘴角不期然指向眉梢。
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倘使莎洛回身稍晚一点,她会看到,那辆急煞的汽车,室友惊惶的尖叫,以及彼得伟岸的身体在空中划出的那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不管多么接近,就算只差一点点,没发生的就是没发生。下一次,哪有那么多的下一次?
血色似氤氲的花,在彼得的身下静默而妖娆地开放。一如初见时,夏洛脸上那一枚笑。在他混屯的意识中,只有一句话渐愈清晰。
彼得记得,那一天,他问夏洛说:“介意我拿一些披萨吗?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介意我请你约会吗?”
眼睛不可抗拒地阖闭前,彼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