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画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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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小年跨坐在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抡圆了膀子一拳接一拳的往男人的鼻子上砸，瘦小的拳头抬起落下，就溅出些血来。
最后的一拳落下，阴暗潮湿的巷子里安静的就只剩男人的啜泣和年小年粗沉的呼吸声。
“给钱！”年小年喘了半天，才匀出一口气，只吐出两个字。男人脸上身上都是眼泪、鼻涕和黏答答的血。有年小年的，更多是男人自己的。男人松了松死命攥着的钱袋，犹豫了一下，递给了年小年。
年小年站起身来，摇了摇钱袋，小巷子里响起来悦耳的叮叮当当声。年小年嘿嘿地笑了，打开钱袋开始摆弄里面的铜钱。
男人仍然瑟缩在墙角，用眼角偷瞄年小年。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个成年人会被年小年这样的孩子击溃。
年小年只有十四岁，但是个子抽的很高。大概就是因为个子长的太快，他又黑又瘦，胳膊看起来像是被烟熏黑的竹竿，一折就会断。然而就是这样的胳膊，掀翻了男人的馄饨摊，把他从大街拖到小巷，一拳一拳打的自己松开了养家的糊口钱。
年小年数完了钱，喜滋滋的抬起头，正对上了男人的眼睛。他从男人的钱袋里取出了一吊钱装进腰间的口袋，剩下的扔回男人身上。
“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年小年斜着眼看男人“像你这样有家有事的人，是拼不过我们这些‘野狗’的。”说罢便转过头，向着巷子外跑去。巷子外是一条破败却格外热闹的街道。这里是京城最混乱最没秩序的贫民区——落花街。
贴近皇城的东北一隅，是京城人默认的“富人区”。居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紧挨着这片富人区，是京城最繁盛的烟花巷，人们通俗的称它为“花街”。
落花街就在花街边上。两条街的氛围格格不入，却无法分割。因为落花街的居民，大多是花街青楼里姑娘们意外怀孕产下的孩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出现的约定成俗的规矩：姑娘们生下的孩子就扔到后街去，襁褓里面塞些银两，自然就会有残败的老妓捡了去。等到孩子拉扯到七、八岁，就可以扔到街上自力更生。
所以落花街最多的就是孩子。一群群的小屁孩儿为了活下去在这条破败的街上来回奔走，做着一切可以活口的营生。他们是京城最廉价的苦力、炮灰。正因为蕴育出了这份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心情，落花街的孩子十分的危险。
而年小年，大概是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里，最危险的那个。
年小年出了巷子，大摇大摆的走着，边走边拍着腰间的口袋。钱币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感到心情畅快极了。 走到第二个拐角时，年小年停下了。那里是个老头画糖画的摊子。
老头在一个小桶里加热糖稀，用小勺把熬好的金黄糖稀浇在白色的石板上，糖稀很快就会冷却下来，再把竹签放在画好的龙啊、凤啊、麒麟啊上面，等完全冷却后轻轻地把糖画起下来，就可以举着边走边吃。
在很久之前，年小年还买不起这么个糖画的时候，他常常会羡慕的跟在吃糖画的小孩后面楼口水。可等到他终于有了足够的钱买的起几百个糖画后，他却再也没吃过一次。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正在画一只有着巨大尾巴的怪鸟。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就蹲在摊子前面专注的盯着，盯得入神。
“楚维！”年小年叫了声。少年郎抬起头，褐色的眼睛在年小年身上转了一圈，没答应，又低下头去看糖画，看得如痴如醉。这时老头子的怪鸟已经画到翅膀了，年小年还是没认出来那是个什么鸟。
年小年懒洋洋靠在长着青苔的墙上，哼着不知打哪里学来的调调，眼睛在街上扫来扫去，却像是被糖黏住了一般一次次回到少年身上。一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肥硕的身影，年小年才直起身子。
年小年冲着看糖画的少年吹了声哨，低声说道：“楚维，‘铁弥勒’来了！”
少年抬头飞快的扫了年小年一眼，猛然站的起身来。他动作飞快，抬腿落脚，一下把自己盯了半天还没完成的糖画怪鸟踩得粉碎。
少年开口说话，还没变声的清朗嗓音被恶狠狠的腔调带的可怕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耍小爷我吗？今儿个你要不把钱给爷凑齐了，小爷我用拳头在你脸上画糖人儿！”
老头子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仰起脑袋眯着眼看少年，浑浊的双眼满是迷茫不解。他的手中仍然举着盛满了糖稀的勺子，糖稀滴滴答答的淌到了少年陈旧却干净的青色布鞋上。
“不给是不是！”少年压低身体，和老头子四目对视。两只手在身前捏了捏，不怎么响。然后一拳向着老头挥了过去。
“慢着，楚维！”
少年的拳头轻巧的停住了。
制止少年的，正是年小年口中的“铁弥勒”
“铁弥勒”是负责花街和落花街的捕头。捕快是份难为的差，没几个钱赚，养家糊口都难，想要过活就不得不靠着和街上开铺子、摆摊子的“讲些说法”。在这两条街开铺子的，心里都有个谱儿，每个月“孝敬”些银子也算痛快。只是在大街上摆摊子的小贩，赚钱越不容易，对钱也就越在意。每月一两银子的“租子”收的就格外辛苦。时不时还有人闹点“士可杀不可辱”的“壮举”，也让“铁弥勒”很不好向上交待。几番思索下来，“铁弥勒”就把收“租子”的任务下放给了落花街的孩子们。
落花街的小屁孩儿平日里干着不是人的活，如今有了这么个好差事，谁都想要分一杯羹。为了这份差事斗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不在少数，最后赢的人是楚维。
“铁弥勒”笑呵呵的走着，边扇着一个大蒲扇，边淌着豆大的汗滴。捕快的衣服直接披在身上，胸口大敞着，露出滚圆的肚子。
年小年看着叫做楚维的少年很狗腿的向着“铁弥勒”跑了两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心想只可惜楚维没生出来尾巴，要不还能摇两下，多可爱！
楚维没工夫理会年小年，一门心思的向“铁弥勒”献着殷勤。
“铁捕头，您怎么自己来了。租子钱我给您送家去多好，这大热天儿的！”
“铁弥勒”摆了摆蒲扇，还没说话就先哈哈笑了一阵子。“哪能哪能！你这么辛苦收租，哪能再让你跑一趟。正巧我去前街（花街）办事，顺道取了嘛。我说楚维啊，这怎么回事？”
“铁弥勒”用蒲扇指了指画糖画的老头，那老头子被楚维吓的跌坐在地上，直到现在还没站起来。
楚维横了老头子一眼，啐了一声：“老不死的，非说没钱。没事儿，您看我给你打出钱来！”
老头子仿佛才反应过来什么，挣扎着站起来，犹豫了一瞬又跪了下去。头紧挨着地面，求饶的话语嘟嘟囔囔的听不太清。
“铁弥勒”打量了老头子一番，并没用多久时间。而后他露出了一种介乎厌弃和不忍之间的表情。
“算了吧，算了吧。” “铁弥勒”挥了挥蒲扇，像是在驱赶飞在眼前的苍蝇。“也不差他这么一吊钱，老人家不容易。也就别难为他了。”
“还不谢谢铁捕快！”楚维仍旧恶狠狠的发话，又在白石板上踩了一脚。老头子紧忙磕了三个头，一反刚才唯唯诺诺口齿不清的形象，舌若灿莲，大夸“铁弥勒”是弥勒爷下凡，普度众生、功德无量、千秋万载……
年小年听着不靠谱的话忍不住要笑，偏偏“铁弥勒”却是一副受用的样子，摇着蒲扇得意洋洋。眼睛四周扫了一遍，就瞅见了年小年，和年小年腰上别着的口袋。
“咦！年小年，你怎么在这儿呢？” “铁弥勒”的嘴巴像是对着年小年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口袋，甚至耳朵也随着口袋里铜币轻微摩擦碰撞的声音抽动了一下。
年小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看楚维一个人收租子忙不过来，就帮他把西街的收了。”说着还拍了拍腰间，铜板碰撞声欢快的响成一片，年小年惊奇的看着“铁弥勒”的耳朵又动了好几下。楚维揽过年小年的肩膀，信誓旦旦的拍胸口：“年小年是我最好的兄弟，铁捕头您尽管把心放宽吧！” 年小年啪啪地拍着楚维的胸口：“好说好说！”
“铁弥勒”接过年小年和楚维递过去的钱袋，眼睛笑只剩一条线。他从里面摸出两吊钱，给了楚维和年小年一人一吊。年小年详装惶恐的推辞了半天，非说这钱自己不应得，为了“铁捕头”做事是本分，一次次用满是血迹的手把那吊钱推回给“铁弥勒”。
“哎呀！小年，你怎么受伤啦？”
年小年黑瘦的手被“铁弥勒”肥大的手掌拉住，形成很鲜明的对比。楚维把头凑过来看，嚷嚷着天妈呀怎么这么多血。
年小年把手抽了回来在裤子上抹了抹。说：“没事！就是刚才收租的时候和买馄饨的成三儿打了一架，不过幸好把钱拿回来了，没辜负铁捕头期望。”这话说完了自己琢磨着有些不对头，这活本来就是楚维的，对自己肯本没啥期望啊。
“铁弥勒”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随即就垮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蹭在自己手掌上的血，看了一会儿后，又从钱袋里摸出一吊钱，塞到了楚维怀里。吩咐完楚维带着年小年去看看郎中后，转头就走了。楚维和年小年学着刚才的老头跟在“铁弥勒”后面喊了半天的“弥勒下凡、普度众生、功德无量、千秋万载……” 刚那住口，“铁弥勒”就突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吓得楚维颠儿颠儿的往前跑了几步，“铁弥勒”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对着年小年又吩咐了声：“要是你用完了药还有剩，给那个卖面条的送过去点吧……”
年小年看着“铁弥勒”减去渐远的身形若有所思，口中喃喃道：“不对……是卖馄饨的……”
楚维侧过脸斜着看年小年，很是轻蔑的哼了声。甩了甩手中的三吊钱，向着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糖画老人走了去。
老头很是害怕的瑟缩了一下，看着楚维又一次蹲在摊子前，从怀里抽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把白石板上的虽糖渣和灰土擦干净。
“哟！老头！”楚维把两个铜板拍在白石板上“给小爷画个大鸟！”
年小年的心跳得飞快，他像是做贼似地，偷偷摸摸的吊在人家屋外的房檐上。通过破烂的窗户缝隙，他看到了被哭泣的妻儿围着的馄饨成三儿。他颠了颠手中的一吊钱，对着窗户缝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唰”的一下把钱丢了进去。房间里传出了什么东西砸在人脑袋上的“咚”的一声和孩子因为疼痛“哇”的哭出来的声音。
年小年心里猛的收紧了一下，跃下房檐撒腿就跑，跑得飞快。身后并没有什么人追出来，但他就是慌张，从生下来就没这样慌张过。
来来回回穿过了几个小巷，又一次回到了落花街上。楚维正靠在街口吃着从倒霉的老头那里买来的糖画。也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这么一个不清晰的侧影，年小年的心就平静下来了。
年小年放慢脚步一步步踱到楚维身边，楚维眨着眼睛看了看年小年，口齿不清的和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又伸出舌头舔糖画。
年小年看着夕阳穿过糖画打在楚维的舌尖，突然就觉得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吐沫，不知怎么就开了口：
“楚维……………………你把这鸟的尾巴给我吃好不好？”
“绝不！想吃自己去买！”
“那我求求你呢？我从来没求过你呢吧？”
“拿你自己的钱买去，我绝对要一个人一口不剩的吃完一整个！”
“你真小气……”
“跟小气无关，这是我的原则。”
“……”
“……”
夕阳就像糖浆，流淌在少年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之间。
画糖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画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