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浅行且爱 ...
-
1、
天未明的那一顷刻,你希望看见什么?
灵魂。
它或许会像破茧的蝴蝶,从一道刀光划出的裂缝里伸展出虚无的身体,蜷缩,然后扩张成半透明的躯体。
它会提着长明灯为她祈福。
破晓。柳忆安方才入睡。失眠像是一种精神病状,会令人缺失掉正常思考的能力,以及某种自控力。而咖啡因便成了一种镇定剂。一时的安定与舒坦,或许已经在冥冥中构成隐患。
静好的午后,一阵仓促的铃声打乱易忘的梦靥,那感觉仿佛是在倾听一首舒缓和谐的钢琴曲,突然不合时宜地按响了不协和的合弦,甚至没有尾音,让人格外不舒服。
柳忆安从床上起来,头痛欲裂的感觉就是这样在迷蒙混乱的状态中,被迫接受平静的药剂。与心愿相悖。
她开门,没有任何安全意识。因她本身便是安全的。
请问是柳忆安小姐吗?她点头。邮递员便把一个纸箱递过去,连同签收单。签字,是异常平凡却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活动。
撕掉严密的塑胶纸,纸箱里盛装了乳白色的木盒子,周遭雕了粉色的碎花,颇具些洛可可风格。翻盖早已生锈了,是唯一验证它年龄的证据。她用手指轻轻揭开。里面整齐地重叠着几本大小相同的硬面抄,统统都用乳白色的碎花布艺做成的书面包裹起来。手工缜密。那是出自母亲之手的物什。
母亲离开的第二十八天,她收到了来自美国的邮件。来自叫做丹的男人——一个曾经来过中国经商的美国人。他喜欢母亲开的手工作坊,那里有满满的漂亮的布艺。
她慵懒地躺在那张转角仿古沙发上,手指缓慢地翻动碎花帆布包裹着的日记本。似胭脂般的柔和光线扫在她身上,以及那些熟稔并略微潦草的字迹——像阳光一样和煦的字。
2、
丹打电话来,用生疏的中文说,一直往南走,在你曾经待过的城市里,会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一直往南走。
与那个外国男人的所有交集,似乎只剩下一具魂魄了——一定会有灰飞湮灭的一天。
她租掉了母亲留下的房子,踏上南行的旅途。
许多城市都是相仿的,他们的构架、成分、声音、呼吸……殊途同归的所有的所有。例如,一次行走,或者旅行。
列车南行,或许“南”地并不彻底。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划出蜿蜒的道。
倒座。永远都是不断后退的风景,瞻望不到前方,像未来。
她想起十几年前的旧式火车,像春末开得如火如荼的植物的墨绿色染遍了车身,浓烟,以及巨大的鸣笛声。母亲跟夏姨抱着幼小的安来到铁轨边,喊魂。是在同一个地方因受惊而发烧的,无法医治,便采取古老的偏方。
柳忆安。
在。
浓酽的灰色雾霭遮天蔽日,覆盖掉重复不断的呼喊与应答。
车厢里在播放一首哈萨克族名歌,她曾经学声乐的时候唱过,回忆继续往返,尽管那是段短暂地无比渺小的记忆——仅仅一年零三个月的大学生活。
播音员并不算标准的普通话响起,终点站即将抵达,请旅客们收拾好……
她跨上背包,从座椅下拖出精致的黑色小皮箱,愉快地哼着歌下车——是先前听到的民歌,她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噶哦丽泰》。
也许会在这座沿海城市停留一阵子,工作、赚钱,或者恋爱。乘坐十路公交车,它几乎在每个城市都会出现,只是它会带你前往不同的地方。不知道,这座城市的十路车会开往什么地方。漫无目的地乘车,不清楚目的地。真正的行走存在于陌生的城市中,因为不熟悉,不清楚,所以便能毫无理由地去任何地方。
有时候,去一个地方,是不需要理由的。
坐在双人座的左边位置——是车里唯一一处座位,右座的男人明显地向窗边移了移,似乎有些不自在。或许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如此——当一个打扮得光鲜艳丽的女人坐在身边,拥有婀娜多姿的身材,修长的大腿露出大半截,多半男性都会有些不自在,是心动,还是纯属于生理反应?
庆幸的是,那女人不是她。
她坐在一张单人座上,只是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她已经好久没有打扮了,没有任何妆容,穿很随性的衣裤。
在中途下车,有一股咸腥的海风味道吸附了她的思维。顺着路林市场那条冗长的人行道一直走,她第一次看见海。以为所有拥有沙滩的水域都被称为海,只是,有人却告诉她,这是湖。
海与湖究竟有何区别?
在记忆里搜索那些诠释。海是开放性的水域,通常直接与海洋连通,水中含有的物质也与海洋一致;而湖是封闭式水域,一般被陆地包围着,水中含有的物质与海洋并不一致。
她放肆得脱掉鞋袜,那双被高跟鞋磨出茧的脚深深地陷进沙滩里。在靠近礁石的地方整齐地搁着一双球鞋,是她的鞋子。对于她来说,那是意外的穿着。她从十六岁开始就不再穿球鞋了,一直都穿高跟鞋。她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高跟鞋让她感觉充实,还有它们踩在地上时发出的哒哒声,仿佛是在拥护自己的主人。只是,她现在不再穿它们了。
沙滩上有很多情侣留下的脚印,看得出是刻意深埋的,两双大小不一的脚,让人觉得忍俊不禁。她也在那里留下了脚印,很深很深,却是单一的一双。尽管是一双,在这里却变得寂寞。等到涨潮的时候,浪花会冲走所有的痕迹,谁也不会知道,只有她留下的脚印是寂寞的。
浪潮,会冲走那些属于女子的寂寞。
2、
第一个晚上,她花了八十块在招待所过了一夜。是很逼仄的屋子,有厕所跟浴室,床单与枕头染着整齐的白色。厕所的木门底边已经开始腐烂了,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无数的人在这里沐浴,水流不断地冲刷木质门框。于是,它便开始潮湿,逐渐腐烂。
明明是单人房,可床上却搁着两只枕头。她突然觉得窗外的夜色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了。其实,她只是被寂寞包裹的女人。
她讨厌那两只枕头。
老板娘突然来敲门,送来了沐浴露、牙刷,以及毛巾。她接过后,顺手把其中一只枕头递给老板娘。她说,我只需要一个。
她躺在床上,习惯在睡前看书。小说是一种刻意麻醉自我的药剂,仿若止痛的吗啡一般,别人的故事,可以慰藉她的伤口。或许可以说,她只是把故事里的女主角想像成了自己。在心理学上,这叫做移情。她迫切地需要幸福,可她知道,只有自己才能给她幸福。幸福是属于自我的。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马路,清晨便被车辆发出的声音吵醒。像无数拖拉机在石子路上,用力地,狠狠地,却有条不紊地划出冗长的印记,随后还有阿诗玛的回音。拖曳而平滑的噪音。
揭开窗帘,她深深地吸气。喜欢这座城市的空气,有闲闲的海洋的味道,以及清新。
从行李箱里翻出丹寄来的木匣子,除了存放了母亲的日记外,还有一封丹写的推荐信。那定是母亲的心愿——愿女儿可以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了。
这次坐公车是有目的的。
照着地址找到丹介绍的公司,是一幢巨大的商业建筑物,数不清楼层,墨绿色的玻璃窗俨然排列,像参天树木。柳忆安抬头仰望巨大的名牌,写着“华悦”艺术传媒。
她站在楼下,却步履艰难,迟疑着是否应该走进去。进去,实则是认命、是服输,可是不进去呢,凭着一张高中文凭,她能做些什么。在过去的时光里,她做过很多工作:餐厅的服务员,超市里的推销员,化妆品柜台的小姐,在报社跑腿,替某些三流明星化妆……她学过化妆,曾经离不开粉和胭脂,可时间久了,她也厌倦了那些化妆品的味道,就像厌倦穿高跟鞋一样。并不是因为它把她的脚底磨砺出无数疼痛的茧。
然而,她却像她母亲一样倔强。不愿接受任何好意,哪怕是偿还。
最终还在没有走进那家公司。她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份报纸,还有面包跟矿泉水,坐在中央花园的喷泉池边,开始她的生活。
当下,她的生活就是找工作。
不停地在报纸上圈圈划划,中性笔的墨水所剩不多。因为很少写字的原故,所以一只笔可以用几年,今年是第几年了?她不记得了。
没有学历,没有文凭,只是光凭曾经的工作经验。
她挑了三份职业,打算一一去面试。其中也有与丹所介绍的广告公司性质相同的工作。是最后去那家公司应聘的,因为觉得那是最渺茫的一份工作。而事实证明,或许是真的没希望了。
安走进广告公司的时候,大家都正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人愿意搭理和顾及她。面试的时候也只是随便答了几个问题,对方似乎根本无意用她。
她把面试视为一种生活内容,没有期待任何结果。离开的时候,安被人撞倒了。是个看似年轻的少年。
不好意思。对方说。然后看见他匆匆跑进办公室,来不及掩上门。
听见座椅上的男人对他说,你赶快去买车票,陈老板明天会去那里,华悦也会派人去,你一定要把这庄生意给争取下来……
安顿也是件很重要的事。
她打算先用剩下的钱去租一间屋子。幸好一早便在网上跟人联系好了,今天便可以搬进去。
两室一厅的屋子,房东太太答应租给她最小的房间,大房间已经租给别人了,换言之,安需要与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合租这里。听说,室友付了半年的租金后就不见了,只是把行李搁下,连一晚都没逗留就出差去了。
光怪陆离的街头,她坐在石阶上,双手紧紧环抱住膝盖,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平身第一个家长会,她年幼的身躯躲在路口的树荫底下,等待自己的监护人。她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个女人,于是迎了上去……
安总是在这样的睡梦中惊蛰,大汗淋漓。她畏惧自己愚昧无知的童年。当所有人都清楚性别概念的时候,她却依然在喊一个女人为父亲。耳畔,时常萦绕着嘲笑的声音。她用手背抹掉额头沁出的虚汗,心跳逐渐平缓。肩带已经滑落至手臂,她白皙的大臂上印了一枚深褐色的痣。
凌晨一点零十五分,却有人来了电话。她接起,对面传来青涩的声音。是柳忆安吗?我是炫广告公司的,你今天来应聘过吧?现在有宗生意,公司想派你跟我去,如果生意谈成,你便正式成为我们的职员了……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
她突然觉得心境格外祥和,不再有睡意。起身去客厅倒了水,她身轻如燕,黑色丝质缎子映衬出格外修长且白皙如雪的双腿。
3、
翌日的火车站,忆安见到了文子强,不就是昨天在炫公司撞到她的少年吗?他走近她,柳忆安?她点点头,我们要去哪里?北京。
她没想过,自己居然要去北京了。她不是没去过,在那里生活过一个月,同一个男人。
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火车行驶的声音依然成了耳边的习惯。她睡上铺,他在下铺。她问他,你多大了?
19.
呵,真挺小的。
你呢?
大你两岁,快21了。你怎么会进“炫”的,不再读书了吗?
我……其实我是托关系进来的,打算先工作一年,等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后再继续读书。
很好的想法。
她看见天色一点点地褪去了身上的色彩,直到再也见不到任何。她透过窗口想欣赏沿途的风景,脸颊贴在玻璃上,却什么也没看到——唯独一张属于女人的脸,熟悉的、憔悴的、让人心疼的。车厢内的白炽灯光使她的面容显得愈加苍白。
浅睡了几小时,总有过往的画面在脑海回放。她时常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母亲柳经年用柔软的臂膀环抱住安幼小的身躯,父亲夏末便挥舞着芭蕉扇在一边为她驱散夏季带来的燥热。父亲。那个穿着中性的短发女人,身上总是透着安全与力量。她叫夏末,是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女人。
父亲。
不,不!忆安的身体又沁出汗水来。她走到她的面前,我,我以后可以叫你姨吗?就叫姨!夏末点点头,眼里的悲伤汇成无尽的河川。或许,她们做错了,从头至尾都错了。
这样的记忆,即便有过美好,在忆眼中,却已然成阙如。
她起身去倒水。不断地喝水,似乎可以压抑住很多东西。譬如,饥饿,回忆;再譬如,不安。
柳忆安。
有人在叫她,她被吓到了,回过头看到了文子强,身体仿若开了道口子,所有压抑都一股脑地泄了出去。
快要到站了,待会找家宾馆先休息下,跟陈总约好了中午在北京饭店见。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没事。真的。
他们在一家宾馆暂时落脚,两间单人房。忆安喜欢那里的床,那样地宽大柔软,她想奋不顾身地倒在上面,然后睡得不省人事。可她无法这么做。她的车票,一路的餐厅费,还有这住宿费,全是公司报销的,她必须用自己的努力工作来换取这些优渥的恩赐。简单地打扮了自己。似乎很久没再与化妆品打交道了。
第一次触摸颜色,是在十七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人。以为爱他,便是要把自己完美地送给他。她开始精心打扮自己。因为喜欢而变得患得患失。女人深陷沼泽的时候就像一只猫,她会乖巧地听话,撒娇,或者用身上柔软的绒毛来回蹭他的小腿。他会抚摸她。她的头,她的身体,她的绒毛。
男人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双手。一双懂得珍惜、疼爱女人的双手。宽大且温暖。
她用曾经的颜色去打扮自己。从来都是只用这些颜色——他所喜欢的颜色。他说过,那些颜色最适合她。
刚刚整理好所有的事宜,文子强便敲门进来了。他的表情明显僵硬了片刻,然后露出灿烂的笑靥,他说,这些颜色很适合你的脸蛋。你的脸蛋,是应该有颜色的。
他在赞美她。赞美她的资质。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准备好文件,两人在宾馆门口叫了的士前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