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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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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寒,寒得沁骨。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无春自暖,无冬自寒。
心里的冷暖可以蔓延到身体,但是身体的温寒却不一定能给心带来相同的感受。
戚少商打了个哆嗦,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
“惜朝,天冷了,下来睡吧。”
顾惜朝淡然道,“不用,我习惯了。”
戚少商奇道,“习惯睡房梁?”
顾惜朝道,“不是,是习惯挨冷。冷习惯了,就不觉得冷了。”
戚少商调侃道,“那难道饿习惯了也不会觉得饿?”
顾惜朝居然也答道,“是。”
他又接着说道,“有一次,我挑着两桶水在房檐上走,不小心洒下来一点。师父就把我打了一顿,然后关在柴房里,三天不给我东西吃。我饿的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有东西在靠近我……”
经由训练而产生的危险意识让他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发现眼前竟然是头瘦骨嶙峋,饿得饥肠辘辘的灰狼。
那时候已是深夜,大伙儿都睡着了,只能听见院子里隐隐约约的虫鸣。
灰狼两眼冒着绿光,正在朝他一步步靠近。
顾惜朝愣怔了一会儿,正想扯开嗓子喊人,突然意识到,柴门明明是锁上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跑进来一头狼?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头狼是师父放进来的!
他如果想从这里出去,就只能杀死这头狼!
他看的出来,它和他一样饿。
这大概是具有某种相同性质的动物之间的一种感觉吧,狼似乎也意识到,这一次,不是他杀死它走出柴房,就是它杀死他啖其血肉!
顾惜朝很饿,也很累。
他甚至已经饿得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可是他知道,待会儿他不仅要动一根手指头,还要动上全身每一块肌肉。
因为如果他不动,那他就不仅是饿,是累,而是死。
他慢慢的坐起身来,一人一狼在沉默地对峙着。
顾惜朝在等,等那头狼动。他身体里已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现在绝对不能主动出击。他只能拖延,拖延到那头狼心浮气躁而主动进攻。
人和动物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人更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人能冷静,能思考,能用最有效的措施去解决问题。
所谓智者,那就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最复杂的问题的人。
有时候看似复杂的谜面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谜底。
智者会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而其他人却只会把简单的问题弄得异常复杂。
把问题复杂化的人不叫聪明,叫故作聪明。
果然,面对食物,狼按捺不住了,本来在踌躇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顾惜朝攥紧手掌,深深的吸了一口空气。
灰狼嗷叫一声,全力扑了过来。顾惜朝仰面躺下,狼扑到他身上,他死死的卡住狼的脖子,使了吃奶的力气。尖锐的爪子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身体里的力量仿佛也随着血液的涌出而渐渐流失。他咬紧牙关,曲起膝盖,死命的往狼干瘪的肚腹上撞去。
狼吃痛挣扎,猛地甩开他双手的桎梏往后跃起,顾惜朝一记打挺翻身,脸上赫然又多了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既然动了,他就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他就会泄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的,一人一狼都杀红了眼一样往对方身上冲去。距离渐渐逼近,顾惜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如果狼知道诡谲是什么意思,那它大概会把当时那个少年脸上的表情形容为诡谲。
就在一人一狼要狠狠地撞在一起的一刹那,顾惜朝突然坐了件让狼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翻了个跟斗。
这个跟斗翻得很吃力,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是这个跟斗无疑是成功的——起码,它让顾惜朝成功地翻到了狼的身后。
灰狼向前冲的势头刹不住,一头撞进了角落的柴堆里,撞飞了几根木柴。顾惜朝抬手抄起一根,毫不犹豫的往狼的后臀击去。
沉重的撞击声和惊悚的惨叫声撕裂了宁静的夜空。灰狼整个弹了起来,拧腰扑上,顾惜朝猝不及防地被它摁倒在地,木柴“当”的一声掉落。最后的武器也丢失了,眼看着狼白森森的尖牙就要咬断自己的咽喉,顾惜朝大吼一声,五指并掌往前方戳去。
“噗!”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了,窗外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院子里有蟋蟀的叫声。
但是顾惜朝看不见,也听不见。
方才,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所以如今,他全身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那只手上。
手指好像骨折了一样痛,仿佛已经碎成了一段段,但是手心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在潺潺流动,滑腻的大肠在缓缓蠕动,还有他的手在进去的瞬间攥住的那样东西,仿佛还会跳一样……
暗红的血沿着他细瘦的手臂流下来,热乎乎的。
顾惜朝猛然惊醒,一脚踹开那头死不瞑目的狼,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的胃里已经没有了东西,能吐出来的,只有酸苦的黄胆水。
当他吐到不能再吐的时候,他才开始慢慢的在地上爬。
——这一次,不是他杀死它走出柴房,就是它杀死他啖其血肉!
顾惜朝杀了狼,可是他没有走出柴房。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所以他用爬。
但是他也没有爬出柴房,他爬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样东西旁边——那头死狼,然后开始喝它的血。
喝完血,力气似乎已经恢复了一点。他开始剥狼皮,然后吃里面的肉。
其实,如果你要确定你要杀的人是否已经死了,除了砍下他的头以外,还有别的办法,那就是吃了他。
诸如煮了他掏出他的肠子揭开他的脑壳等等办法也能达到相同效果。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那股膻腥味……”顾惜朝的声音低低的,有种属于回忆的难过。
戚少商舔了舔干燥的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倒是顾惜朝又开口了。
“你呢?以前你师父是怎么训练你的?”
戚少商嘿的一笑,道,“没怎么训练,就是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顾惜朝道,“那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戚少商道,“走路吃饭洗澡睡觉。”
顾惜朝怔了怔,问道,“这其中有什么奥妙之处?”
戚少商苦笑道,“师父不喜欢走平路,他要走垂直的。他也不喜欢吃米饭,路上捡到什么就吃什么。洗澡都要挑大瀑布来洗,小的他还不要。至于睡觉,每天都要爬上悬崖边上去睡,说什么这样才安全。我跟着他,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顾惜朝噗嗤一声笑道,“那是啥过的日子?”
戚少商道,“那就一人猿过的日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以前……就是到了小楼国之前,是干什么的?”
顾惜朝道,“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在师父身边学忍术。之后就到了小楼国,我没做过其他什么工作。”
戚少商道,“那十岁以前呢?”
顾惜朝道,“流浪街头,饿死了很多次,又饿活过来很多次。”
戚少商忍不住问道,“你的父母呢?他们不管你?”
顾惜朝沉默了一阵,最后道,“你想知道?”
戚少商想了想,认真的说道,“我想知道。”
其实方才戚少商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已经后悔了,十岁的小孩子流浪街头多半是为了些难以启齿的原因,伤口结痂了,又何必去把它揭开来看呢。但是如果看似完好的皮肉下面流的是脓血,那即使它看起来痊愈了,其实却是永远的伤。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切开皮肉,割除坏死的组织,然后上药包扎。这样才有可能真正的好起来。
但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回答。
戚少商也没有催,只是等,静静地等。很多东西,别人是无法给他开导的,要靠他自己想开了才能明白。
半晌顾惜朝终于答道,“我八岁的那年,家乡发生瘟疫,全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戚少商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一个模糊而又可怕的猜测在他脑子里渐渐浮出。
二十年来,中原发生过瘟疫的地方只有一处。
只有一次。
而那次瘟疫,是不可能留下活人的!
但是顾惜朝现在分明还活着!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突然笑了笑,说道,“既然你没有亲人,那不如我当你亲人。以后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好不好?”
顾惜朝被他的话惊得整个人都怔住了,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叩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戚少商敛起了笑容,给梁上的顾惜朝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拿起枕边的痴,轻轻走到门口,隐于门后。
来的人不会是上弦月。上弦月是不会见外敲门的。
现在外面风声紧,他们走的任何一步都有可能给上家带来麻烦。如今如果有人发现他们藏在这里,必定会四处宣扬,而他们又不方便在这里动手,为今之计,无论来的是谁,都必须先要把人制住。
门外的人静等了一阵,见没人应门,便径自推门而入。
痴无声无息的架在来人的脖子上,不过而立的男子淡定地转头,望向持剑人。
戚少商讶然出声,“是你?”剑却没有收回。
来人平静地道,“是我。”
戚少商沉声道,“你怎么会在?”
来人笑了笑,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我来我弟弟的房间,还用得着经过阁下同意么?”伸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痴震了一震,仍然紧紧地贴在那人的脖子上,戚少商皱了皱眉,身上的白衣上已渗出点点红印。
上源奇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果然是戚少商。”
戚少商挑了挑眉。
他很快解释道,“只有戚少商,才会在伤得快要死的时候,还受得了我一指弹。”
戚少商笑了笑,道,“你这个结论对不对我不敢说,但你有一点是说错了。”
上源奇道,“哦?”
戚少商道,“我是伤了,可我并没有伤得快要死。”
上源奇道,“可是你也知道,只要我一出手,你断没有还手的能力。”
戚少商道,“我不知道。”
上源奇道,“你不知道?”
戚少商答得理所当然,“你又没出手,我怎么知道。”
上源奇叹道,“有些事情,不用试也是知道的。”
戚少商道,“有些事情,试了才知道。”
上源奇无奈道,“那你就试试吧!”他说“那”字的时候已经闪电般出手,双指夹住戚少商的剑脊,用力往前一扯。话音未落,戚少商的身形已经往前倾了一倾,勉强稳住。
尖锐的啸声划破空气从上方袭来。上源奇突然一脚往戚少商受伤的小腹上踢去,想趁着后坐力把两指夹着的痴拉到身前挡从暗处发射出来的暗器。
可痴竟然意料之外的纹丝不动!
上源奇生生地定住脚,一拧身,弃剑往后掠开一丈,几枚暗器笃笃笃地定在门框,木质的门框瞬间融出三个焦黑的洞。
戚少商也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胸口一阵窒闷,转眼腥甜已溢出唇角,仍勉强一笑,“好身手!”
上源奇没有回答,只是讽笑道,“好毒的暗器!”余光敏锐的观察着四周。
房梁上的顾惜朝暗暗捏紧手中的飞刀。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门口。
简单的穿着,简单的微笑。
是上弦月。
他看到房间里的人,怔了怔,随即不着痕迹地踏入门口,恰恰走到戚少商和上源奇之间,巧妙地挡住身后受伤的人。戚少商无声地把手抵在他背上,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大哥,你来了。”平静的话语,温和得让人不忍责骂。
上源奇勉强压下心里的闷气,沉沉地问道,“戚少商是什么时候来的?”
上弦月道,“昨天晚上,子时。”
上源奇道,“可今早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不知道。”
上弦月垂下头,道,“是我欺骗了你,对不起,大哥。”没有理由,没有辩解,直截了当的承认和道歉,反而让上源奇不好继续追究下去。
挥了挥袖子,上源奇道,“罢了,反正我也不是来抓戚少商的,你们一个两个这么紧张做什么。”找了张凳子坐下,又望了望上弦月,“怎么你大哥我这么远走来,连杯茶都没有?”
上弦月有点忐忑地给他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大哥来是所谓何事?”
上源奇拿杯子对了对已经退回床上坐着微微喘气的戚少商,“为了他。”顺便指了指头上,“也为了他。”
上弦月疑惑地往房梁上望了望,什么都没有。
戚少商闭着眼睛慢慢说道,“惜朝已经走了。”
上源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可是你师父来了。”
戚少商猛地瞪大眼睛,“我师父?”
上源奇点点头,“他半夜飘到我房间,让我带给你一句话。”想起黎明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飘飘渺渺的人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嗑花生,寂静的空气里只有花生皮碎裂的声音,真是挺惊悚的。
戚少商抿抿唇,道,“什么话。”
上源奇道,“他说‘房子让人给烧了’。”似乎是要戚少商回去再盖一座。
戚少商心沉了沉。
果然如他所想,惜朝是为此事而来的……
“他怎么没有自己来跟我说?”
上源奇道,“他忙,没时间找你住哪个房间。”
戚少商皱眉道,“他忙什么?”
上源奇道,“忙着给主公写信。”
戚少商眉头皱的更深,“写什么信?”那只老鬼跟火野海还有交情么?
上源奇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知道的……他告诉主公,姽女不守妇道被伊浅寒撞见结果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然后他杀了姽女清理门户的真相。”
戚少商一脸平静,眼底却闪着火光,“这个不是事实。”
上源奇对视着他,“各国君主需要这么一个事实。”
戚少商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
是的,只要有需要,任何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都能成为事实。
谁说真相是唯一的?
云岚国烟雨城的城主夫人杀了贵霜国连云山水的三个城主,是事实。
连云山水的主人杀了烟雨城城主伊浅寒,是栽赃。
连云山水的主人杀了烟雨城城主夫人姽女,是误会——然而真相却是,人是小楼国的武士杀的,真相传出更麻烦。
不管是事实、栽赃、还是误会,这三件事情足以让云岚贵霜真刀真枪的打上一场——两国已经相安无事近十年了,各国国君都有点按捺不住。
他们需要一个开战的借口。
这次不管是谁在幕后操纵,无疑都给了火野海和独孤纵苇一个很好的借口。
然而到了面前的时候,他们却犹豫了。
他们是需要借口,却不是别人给的借口。
所以,现在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真相。
也就是另一个借口。
老鬼戚混迹江湖四十年了,教出了个剑术修为比自己更高的徒弟,然而论到名声人脉,戚少商却是远远不如他。
老鬼戚和各国国君都因为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有上一定的交情。
譬如说,某国国君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在皇宫里遇到一个偷酒喝的江湖游士,于是某太子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偷的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竟然感觉还不错;又譬如说,某国国君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有次十八名侍卫陪着在御花园玩,却遇见一个穿得像个乞丐一样的人,一下子把十八个侍卫统统撂倒把小王子偷走了,三天之后送回来,发现小王子突然学会了骑马……
就连戚少商,也是十岁那年突然从宫殿里消失,当时还是小楼国储君的子穆远只收到一张拿树皮写的乱七八糟的“信”,大概就是说你儿子我暂时帮你养着,过五年再还回来,生活费从国库里面拿。子穆远看见那封“信”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对外宣称说把人送到老鬼戚那里学剑去了,没想到后来有一次宴会,箬川钟离夜偷偷跟他说他也想把儿子送给那人当徒弟,可惜人家还不收……言语间甚是有些遗憾。
五年之后的某一天,老鬼戚直勾勾地盯着当时还叫子穆商的徒弟的脸,摸着下巴感叹了一句情况有点复杂,然后就把人一脚踹回小楼国。后来又过了几年,在贵霜国的宫殿里见到了独孤纵苇,他才明白,师父当年说的“情况有点复杂”,是怎么个复杂法……
不管怎么样,老鬼戚现在,在各国国君面前都是个说的上话的人,尤其是这次他说的,还合了火野海和独孤纵苇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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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戚少商能够勉强骑马了。
他和顾惜朝辞别了上弦月和上源奇,启程回连云山水。
到家后,顾惜朝泡了壶茶,一边喝,一边听窗外的竹涛声。
戚少商在里间折腾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拿了一个青绸包裹出来,递到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问道,“什么东西?”
戚少商深深地看着他,道,“子穆远想要的东西。”
顾惜朝手中的茶溅出了些许。
把人送出路口的时候,戚少商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就是你的亲人,我爹就是你爹,我娘就是你娘。”
顾惜朝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策马绝尘而去。
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自然不会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戚少商看着他消失在山路的尽头,然后慢慢的往回走,直到走回小木屋。他静静的看着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看了很久,然后挥了挥衣袖。
不消片刻,那间精致的木屋,已经淹没在熊熊的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