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有香》苏沐白

1、1

　　“主子，别怪离伯说一句不中听的，您不该救他。”
　　秋素心坐在床榻上看着静躺在身边的男人，沉默了半响，用手拨开了他被汗润湿的额发，露出一张绝色风华的脸来。
　　“他长的很漂亮，漂亮的，有些过了。”轻声的叹了一句。“就是因为他长的这般才不能救啊主子。”老人急忙开口。“他长的……”
　　她抬头看向茅屋外黑云欲摧的天色，“我似乎想了很久，很久很久。我觉得我们的日子，就这般过，便很好。”
　　“那您便不该救他。”
　　黑似水晶的眼睛里映出这苍山顶峰的压抑，群山外的萧索，风发出咆哮的吼声，围绕着茅屋的黑云，不时从天顶而下的惊雷每一次都只差茅屋几分便劈中，但又是生生移开一般。
　　“离伯，我们在此多久了。”
　　“一万年。”
　　她轻笑了一下。“一万年，就连那猴子当年不是也五百年就出山了么，可我们在这儿呆了整整一万年。”
　　“一开始，我觉得不耐，不忿。可我们竟然真的，也安安分分的呆了一万年，而且我居然觉得还不错，这样的安静平和我从未体会。我也开始相信就算将来的千年万年也像现在一样，也会很好。离伯，我们的生活，谁也不会来打破，放心的为他医治吧。”说完，便从床榻上站起，整整那红艳似血的衣裙，翩然离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好似只是一个眨眼，天已大亮。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这个茅屋自己从未见到过，身上也并未有什么损伤，就连一点痛觉都不曾有。但是很奇怪，他的脑中，好似平白就多了一片空白，很干净，只有淡淡的白雾挥散不去。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是哪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心安，说不出，但好像就是知道这儿的人并不会伤害自己，并不会像那……
　　像谁呢。

　　“有人吗？”
　　“请问这儿有人吗”他大声的呼唤着。
　　应声而入的是一个带着灰褐色帽子，穿着短打布衣，一头雪白银发全扎成小辫儿的老人，瘦弱矮小的样子，眼睛微微的眯起来，很慈眉善目的容貌。
　　“醒啦，醒了便走吧。”老人走到屋中间的茶几边倒了一杯白水给他，言辞和气，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口吻。
　　他接过刚喝一口就被呛住。
　　这是在，赶自己走吗。
　　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般不受欢迎。

　　“老人家……”他苦笑一声。“您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让我走……”
　　“什么？！”那老人突然冷哼，那慈善的神情也瞬时变成了恼怒“难道还想赖在这儿不成，果然都是这般厚颜！”
　　“……”好快的变脸……
　　“老人家，你知道我是谁？可我，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忽略过那老人不友善的态度，他还是谦谦有礼。
　　话毕，只见那老人脸上闪现一丝极快便掠过的尴尬之色。“谁管你是谁，总之现在身上没什么毛病了吧，没病了就快些走，你可别想赖在这儿。”
　　“不是，在下没想赖着不走……”
　　“那就走！”老人一把把他从床上拉起，他试图反抗却不想这老人看似瘦弱实则力气不小，三两下便已被他推至了茅屋口。“哎，老人家，老人家你等等……”
　　“等什么呀，我看你这小子就是想赖在这里，当初小姐就不该救你！快些走快些走！”说完手下又施力，一把把他推出屋门，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眼前突然就飘过了一抹血色，很红，很红，好像是人的血，却比人的血，还要红。天边的红莲，地狱的曼珠沙华，都不曾有这般极致的红。这般的红啊，自己好似在哪里见到过……恍惚间，他已靠在那抹红艳身上，鼻尖飘过一缕淡淡的清香，是与这艳色截然不同的清淡，淡到一个眨眼就会消失的味道。很浅很浅的檀香。
　　“你好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并没有太多的客套。“当心点儿。”说着推开靠在她身上的自己。“你们，干嘛呢。”

　　两个人同时一愣。
　　“我，我，姑娘不好意思，在下非有意冒犯……”
　　“臭小子，救了你不肯走，居然还这般不规矩！快点走！”老人说着又要去推他。
　　“别，老人家，住手…… ”

　　秋素心一大早起来，耳边便有着嗡嗡不停的声音，在这苍山，什么都满不过她。什么，她都能知道，是必须，不是天赋。
　　任何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流进她的耳朵，平日只有一些清脆的鸟鸣，水间溪流潺潺流过的声音。今日不知为何却聒噪不已。
　　“吵。”她冷淡的开了口。
　　如山间的清风吹拂过整个山林，万物又恢复成最初的摸样，没有喧嚣，永恒的安宁再次呈现在眼前。安静，很安静。耳里不再噪杂。

　　“主子……”
　　“姑娘……”
　　两人都欲开口，却不想秋素心一个清清浅浅润物无声的眼神飘来，就都又安静了下来，那眼神中，分明就是再吵试试看的意思。

　　秋素心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便了然一切。苍山的事，就是她的事，不想知道也不意味着不能。
　　“离伯，你做了很多我没让你做得事。”
　　离伯自知违背了主人的意思，也低头，但思虑半响还是说：“可是他不能记着我们……”
　　“嗯？”很轻，但极具压迫感。
　　离伯便不再开口。
　　“那日我说的，离伯还是不明白。”说着抬头，看了看西天的云，还是那般镶着一层金边，奢华堂皇。“说到底，我也不曾欠了他们什么。怕的人，从来就不是我，他记不记得我们，无碍。”
　　他在一边看的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女子并无甚出彩的容貌，只是一头极长的黑发，与那瞬间冷然的气势让人感到十分压迫，还有那熟悉的红衣，她好似知道些什么“姑娘你知道我是谁么，姑娘这儿是哪里，姑娘我怎么会在这儿，姑娘……”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般提出。
　　而她，只是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每次春风拂面，万物复苏。冰河从日中消融，汇成千百万条暖融融的小溪，聚在一起，便成了海，流进心里，便成了割舍不断的记忆。

　　那样普通的容貌，原来笑起来也是那般好看的么。他微微红了脸，忘记了追问自己脑中那片空白的事。殊不知，这抹粉红悄然爬上他脸颊，而他赧然低头的一瞬，也使那个以为已经看透色相的女人，心里漏跳了一拍。

　　是春天了么，青帝最喜欢的桃花，总是能开的最好，几丝微风，便纷纷扬扬一片。
　　一时无言。

　　秋素心慢慢开口：“公子不必心急，前日我与离伯在山林间看到公子昏迷于小路上，不知公子是何不适便也只能贸然带公子回屋。公子如今不记得，想是在我俩遇到公子前，公子遇到了什么事吧。我们不能回答公子。”

　　“啊，这……这……”他有些急了，几缕散发肆意散落。

　　她莲步轻移，从宽大的红袖中伸出手，将那几缕发丝归拢在他的耳后。看着他的脸再次红了起来，嘴角也扬了扬。那家人的孩子总是漂亮的，只是这样好的容貌，那家人好似也几千年没出过了。

　　“公子不必惊慌，离伯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会赶你走的。”说完看了离伯一眼，那老人果然不再言语。秋素心淡淡的说道。“更何况，在这世间，有些事一辈子都想不起。而有些事，或许一眨眼就想了起来。”说完，便在那俊美男子前一拂手。

　　遮了他的眼，遮了他的心，漫天遍野的血红。
　　脑海中的白雾刹那间全成了鲜红的血雾，但血雾不似那白雾盘横于脑中不散，而是一点点的散开，带着决绝与舍弃般的姿态，留下了自己的记忆。

　　“姑娘，你是？”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并无特别，只是一身过红的衣令他感觉特殊。天界不曾有人穿过这般象征罪孽的颜色，只有人间和妖界的女子才喜欢，这女子，并无妖气。奇怪，自己刚才还在与那妖界逆龙生死相斗，转眼间怎么自己就在这桃花遍地的山顶，还有一座简陋的小茅屋？哎？那个慈善的老人又是谁？
　　那红衣女子浅浅道：“在问别人前，总得报上自己的名号。”
　　他一愣。“在下月歌。”
　　“素心。”
　　“好，素心姑娘，你可曾看见一条通体黝黑，只有龙角是血红的长龙，非常巨大。”
　　“不曾。”
　　“这里是？”
　　“苍山。”好生奇怪。那龙有通天彻地之能飞了不曾？记得自己与那龙最后是在沉妄海中搏斗，苍山？应该不是什么名川吧，天界从不曾有人提起。可自己如今在这儿，那妖龙？！糟了！
　　“姑娘，在下还有事要忙，有缘再会吧。”话音未落，人便腾空而起，消失于秋素心眼前。

　　“主子，这就让他走了？他记得咱们？！”
　　“离伯，万年了，真忘了咱们是谁么。要担忧的话，还不如替我担忧担忧那村脚下的花媒婆，总隔三差五的就来给我说媒，还真挺让我头疼。”两人想到那花媒婆圆滚滚的身材，还别着一朵标志的大黄花，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偏偏人家还是好意，都默契的无奈笑出声。

　　又是一天，离伯还是做着与往常一样的活。
　　山顶茅屋旁已从最原先的三人到只剩秋素心一个倚靠着桃树，看着西天的锦云，那月歌的脸又浮现于眼前，真的是，很美的一张脸啊，一双眼睛莫名的勾人魂儿，笑起来，能盖过卯日星君的光华。秋素心叹了一声，这家人真了不起，连男人都生得那么好。
　　“哎？”她微微错愕。
　　“我好像，妒忌了？”
　　那颗千万年前就看透一切的心，又再次用力的跳动了起来。桃花灼灼，依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