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如忆长安

2、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无事的日子，大太太也会请些统制的太太们聚在一起玩牌，几十圈麻将下来，一天也过了一大半了。
　　“许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桑太太问道。
　　牌声劈啪中，何太太答道：“听说许二小姐回来了，府上正忙着呢。”
　　李太太笑道：“听说咱们许二小姐和三少爷可是青梅竹马呢。”这李太太是李敬元师长的三姨太，原是戏子出生，因为生的貌美，又比较有手腕，颇被李师长宠爱，善于交际，倒是跟官太太们关系更近。
　　“孩子大了，做什么事情倒是都有自己的主见。现在不是兴什么自由恋爱么？我们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孩子们眼里怕是老掉牙的玩意儿，我们这做父母的怕也是老古董了吧。”大太太笑道，其他的几个太太也附和着笑了笑。
　　李太太多聪明的人，知道沈悦惠不愿提这话题，马上岔开道：“桑太太，你这只是罗曼斯的新货吧？桑统制可真疼桑太太啊。”
　　几位太太闻言都往桑太太手上看了看，是彩色宝石的戒指，紫水晶，黄色绿柱石，海水蓝宝及摩根石，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柔情似水的浪漫感觉。
　　二姨太道：“都说罗曼斯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这舶来的玩意儿除了样式新，据说每件设计后面倒还有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呢！”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交流会，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大少奶奶许梦扬都张了口。
　　大太太笑道：“这孩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年轻人不搭理我这个老婆子，也只有偶尔自己去珠宝店瞧瞧新货。哪像这丫头啊，隔三差五的老大就把些稀奇玩意儿捧到她跟前噢！”
　　一句话倒是让许梦扬直红到脖子根儿：“母亲说笑了。”
　　桑太太打了张六万，何太太急忙笑着推了牌。
　　“唉哟，今天这手气可真是不好！”桑太太怨尤道。
　　二姨太插了句：“这赢钱的可不能放过了，得请咱们吃顿大餐啊！”
　　何太太赢了牌，心情正好：“好好好，不就是一顿饭么，还能跑了你们的！”
　　几位太太笑叹着又转了话锋。
　　“不知道能不能算我一个？”说话者声音清脆悦耳。
　　几位太太一回头，倒着实出乎意料。
　　“梦婕来了，可真是个稀客呢！”大太太道。
　　“梦婕见过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各位伯母。”许梦婕行了个见面礼。
　　“二小姐可真美。”桑太太夸奖道。
　　许梦婕毕竟是留过洋，大大方方地答了声谢谢。她今天确实美，穿了一件茜色裙子，裙摆上缀有一圈蕾丝，微风拂过，裙摆也翩翩飞舞。眼睛大大的，这灯光的映衬下愈发眼波欲流，鼻子像父亲，直挺挺的,这是许家子女的共同特征，她大姐尽管长相上更像母亲，在鼻子上却是完完整整遗传了父亲的直挺。许梦婕今天妆容精致，皮肤本就粉嫩嫩的，让人更想捏一捏这巴掌大的脸蛋。
　　“大姐。”许梦婕向姐姐问了声好。
　　许梦扬向来疼爱这个妹妹，拉着她的手在一旁问了问近来的情况。虽说沈悦惠是章家的主母，但持家的事情主要是由大少奶奶负责。许梦扬向来持家严厉，像是《红楼梦》中的凤辣子，颇具手腕和能耐，将章家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
　　许梦婕是许家的二小姐，从小接受新式教育，十六岁便送去美国留学，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不顾家里反对坚持要学建筑。如今拿了美国名校的学位，也捧回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奖杯。
　　十几圈麻将下来，桑太太家里有事便先回了，何太太李太太不好多呆，也一起告辞了。
　　大太太留了许梦婕吃晚饭。
　　知信是跟着父亲回来的，这几日都在父亲手底下做些事情，帮衬着父亲处理一些寻常的军务。
　　“知信，知信。”连叫了几声知信才回答，大太太打趣道：“这孩子想什么呢！吃个饭也能发呆。”
　　知信一顿饭吃得闷闷的。
　　吃完晚饭，许梦婕又陪着太太们吃了些点心，谈了会儿天。见天色已晚，才向督军和大太太辞行。
　　许家车子停在督军府的车库中，许梦婕站在外面等车。
　　“梦婕。”
　　许梦婕回头看见知信，并没有怎么吃惊。好像一开始就知道知信会来。
　　“慎哥哥。”
　　知信一身黑色西装，两人站在督军府路灯下面，看见的人总会生出种十分登对的感觉。
　　“这些年，可还好？”六年未见，六年来的千言万语原来一张口也只是一句普通寒暄。
　　许梦婕笑了笑：“挺好的，出去走走见识总归是不同的。”
　　许家的车停在了二人跟前。
　　“我回家了。慎哥哥，再见！”她抬着头冲着知信一笑，甜甜的，却叫人生出绝望。就像她出国的前一天。
　　那天阳光绮丽，知信的心情却灰灰的。
　　“不要走，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知信抓着梦婕的手腕，死死地。
　　“我不想像姐姐一样，做个金丝鸟，养在深闺里。每天看见的只能是那方小小的天。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很大。”梦婕试图扳开知信的手，“我如果嫁给你，我的梦想就得为了那些荣华富贵殉葬。每天的生活只是和一群官太太相互炫耀相互勾心斗角，多无趣！”
　　知信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可是，这一走，我们隔了大半个地球。”
　　“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你不是一直想学architecture吗？”许梦婕眼中蕴着泪。
　　知信放开了许梦婕，无助地摇了摇头:“你也知道的。从我生下来，未来就是长辈们规划好的。这西北十二省的担子总要有人挑，大哥、二哥念到后来也都放弃了学业去了军营里摸爬滚打。我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从小接受新式教育，可是又是不幸的，我比他们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心向往之却无力改变。我是要读军校的，没有建筑，没有梦想可言了。”
　　“放弃这些，我们去国外，我们不要回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
　　“不可能了。”知信用左手捶了捶肩膀，“肩上担着的是责任。”
　　许家的车子就挺在二十米外，时间不早了，再不上车怕是会耽误登船的时间。
　　“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再见吧。”许梦婕用手抹去了泪水，转身上了车。知信伸手想要抓住她，却是满手虚无。
　　许梦婕摇下车窗，也是这么瞧着他，甜甜地冲着他笑了笑。车子渐行渐远，仿佛从车上牵了跟线直到他心里，扯得他生生的疼。

　　“大太太，王婆婆带了个丫头来。想要见您。”晨娟请示。
　　“请进来看看。”
　　“老婆子见过大太太、二太太、大少奶奶还有章小姐。”王婆婆问完安有瞧了瞧身边的人。那丫头倒也机灵，学着王婆婆的样子也问了安。
　　王婆婆说：“这丫头身世挺可怜的，年纪不大死了娘，爹对她虽不好，好歹还有个依靠，如今爹也去了，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老婆子实在看不下去，想着督军府这儿也许有个差事让她做，便自作主张带她来了。”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大太太并未接王婆婆的话，直接问那女子。
　　那女子穿了身墨绿色的旗袍，虽然衣服有些旧了，却十分干净，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女子盈盈一鞠，摇曳生姿：“夫人唤我作长安便可。”
　　“长安，倒是个好名字。”知仁道。
　　又问了些旁的问题，长安从容不迫，一一答了，大太太对她倒是十分满意。
　　“晨娟，领王婆婆去账房支十块大洋。”
　　王婆婆闻言，忙不迭地鞠躬谢恩。
　　大太太又对长安道：“三少爷刚回来，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照料。你就去三少爷那儿做事儿吧。我可是把三少爷的生活起居都交给你了，读过书的孩子，望你事事上心，别辜负了我这做母亲的心意。”
　　长安行了一礼：“夫人垂怜，长安自当竭心尽力伺候好三少爷。”
　　大太太摆了摆手：“带她去安置一下吧。我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长安到知信房中时，知信还未回来。大概是住的少，知信房中太过空荡。桌上放有香熏炉，镂雕精致，玲珑剔透。长安放上熏香，半倚在桌旁，恹恹的想吐。她闻不惯熏香的味道，母亲从来反对在房中熏香。她开始并不懂得，只知道母亲在家中并不受宠，哪怕端着正房的身份，也常常受人白眼。后来家道中落，父亲更是觉得母亲和她是个拖累。母亲日日念佛，她便躲进小阁楼上读书，和古人打交道才觉得现实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难熬。她念杜工部，也念李太白。后来看到白乐天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才明白原来母亲不是不爱香气，只是受不了独守空闺的冷寂。
　　晨曦推门叫长安，长安方才回过神来，拭去眼角的泪。
　　知信回来得很晚。晨曦领着长安去见三少爷时，知信正坐在桌前读书。
　　“奴婢见过三公子，从今天起，就由奴婢伺候三公子的生活起居了。”
　　“叫什么名字？”知信并未抬头，之随口一问。
　　“季长安。”
　　“‘客从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的长安？”知信打趣道。
　　长安脸颊绯红，到底是女儿家，面子薄。府上的规矩是上头人文化底下人是不能不做声的，长安略一思忖：“‘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长安。”
　　知信没想到女子会如此回答，抬头仔细看了看她。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却见女子眼角湿润，心想也许是挂念家人，只道：“天色已晚，你先下去休息吧。”
　　“奴婢告退。”长安知道知信的一片好意，也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此时已是午夜，月亮的光模模糊糊的，像是蒙着一层纱一样，叫人看不得分明。长安辗转反侧，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