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断桥，今生残雪》季小狐

2、下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一千年不过在须臾之间。
　　等候你的千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去过白莲洞，赏过西岭雪，坐过夜航船，到过吴江夜。只是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千年里几乎夜夜都有的西湖梦。梦里有断桥，有残雪，有我，却独独没有你。我想你仍旧是不肯原谅我，所以连一个梦都不肯施舍给我。
　　幸而一千年已经过去，我再不必只依靠梦里的空气呼吸。
　　然而我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一日我赶到西湖时，你依旧站在断桥之上，依旧是风吹着云动，依旧有明灭的阳光。只是你完全变了模样。你穿着前世最嫌迂腐的青衫，青丝用发带束住，曾经最是俊逸不羁的脸上变成了谦虚的模样。最重要的是，你的面前站着一个仙子一般的女子，你的眼里只有她，连湖上的莲花都装不下。
　　那个女子像前世的你一样喜着白衣，一脸的圣洁模样，手里拿着一把竹骨的纸伞，亦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你。
　　这便是结局了吗？守候千年却换来你和别人的厮守，我如何心甘？
　　一千年的漫长的岁月里，我的执念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参天的树木，要放弃你，根本没有可能。
　　又何况那个女子再良善再温柔也终究是妖；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完全忘记我，纵使千年已逝，纵使你已没有前世的记忆，纵使你曾说过此生再不愿与我纠葛，我也仍是不信。
　　我愿意用我的修为，我的生命，乃至我的一切，赌你没有忘记。
　　最终却是我输了。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你犯下那么多过错，你的眼睛里却始终只有那个白衣的女子。你唯一看向我的目光中，只有憎恨。你恨我硬生生的将你们拆散，恨我将她锁在雷峰塔下，害你们错过了漫长的时光。只是再漫长又怎比得我等你的千年？我们之间的岁月，你将它丢弃在了什么地方？
　　只是我没有资格埋怨你，是我负你于前，是我让你生了失望，生了遗忘的心，所以我无法责怪你。我只是后悔，无穷无尽的后悔。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或许一开始我就该微笑着祝福。爱情是什么？不过是花非花，雾非雾。雾里看花一般，什么都不真切，你说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我以为爱情是执着和不放弃，却原来在该放手的地方，再深的爱情也是需要放手的。如若我一开始就知晓这个道理，仅仅以一个得道的僧侣出现在你的面前，或许我们还能成为亲近的朋友，或许你就不会用现在这般仇恨的目光看我。如若我早些悟出，不需和你长相厮守，只需在想念的时候来到你身边，听你说些家长里短，看你二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该有多好？
　　终归太迟了。水漫金山，吞噬了那么多无辜人的生命，毁了那么多的家园，我已是罪孽深重。
　　再次出现在佛祖面前时，我再不是曾经那个了无牵挂的禅师。我成了罪人。
　　面对我的忏悔与请罪，佛仍是像以前那么轻轻笑着，道：“于你，最大的惩处，莫过于始终不得忘记这段孽缘。便罚你仍旧下世，永远无法遗忘。至于是执著还是超脱，全凭你自己。”
　　于是我就这样又回到人世之间，带着所有有关你的记忆，甜蜜，以及苦楚，流连在所有烟花繁华的地方，赏遍所有枯藤老树昏鸦和小桥流水人家，呼吸所有不曾到过的地方的空气，想念所有曾经有你的时光。
　　我不会再去见你，相思也罢，留恋也罢，不甘也罢，疼痛也罢，我都不会。因为舍不得，因为要不到，因为放不下。因为我亏欠你的我已经还下，你亏欠我的我已经愿意试着放下。
　　后来我在漠北小镇上的一个酒馆里，听到苏杭间的商人带来的故事。他们说，西湖的雷峰塔下曾经镇过一个女妖，这女妖虽为蛇妖，却是良善似仙，奈何贪念人世情爱，被一个僧人压在了塔下。后来她与凡人所生之子，凭一番赤诚的孝心感动了观世音菩萨，女妖得以出塔，最终与凡人男子厮守在了一起。
　　听到这个传说时，我正在饮酒。手轻轻一颤，酒便洒了出来，弄湿了月白色的长袍。我现在穿着你前世最爱的月白色衣服，头发也长得长了，便同你从前那般任它散着。你曾说过这样有天人之姿。我甚至寻了把同你从前用过的一模一样的扇子。我以这样的方式欺骗自己，你并没有完全离开我。
　　而现在你等到了等待许久的幸福，我也再不必始终心存愧疚了。
　　风吹拂而来，带着漠北严寒的雪花。我踩着厚重的积雪离开酒馆，把温暖与欢笑留在身后。
　　我知道，终一日我会青丝成雪。那时你身边仍会伴着白蛇，而我也仍会是孑然一身，也许执念仍在，也许早已顿悟。不论何种结果，且相信我终是希望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