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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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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千年以前你我初遇,西湖的莲花正好盛放。接天的碧翠叶子映着俏生生的红的白的花朵,如同出尘的仙子一般。
你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手执一把乌骨扇子,闲闲倚在断桥的石栏上。阳光隐约在云间出没。风无声乍起,吹皱翠色的西子湖面。恰好云动,被遮住的阳光尽数洒下,落在你如玉的面庞。你眼角稍抬,流转间竟是遮掩不住的风情。连我这般心无波澜的僧人都不禁在心中暗赞:真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见到我,你唇角稍抬,弯出一抹笑,竟道:“禅师,我等你许久。”
我等你许久。
这句话竟似暗藏禅机,一下子植在了我心中。只是那一日我并不明白,你微笑说出的话语,是含了怎样的深情与无奈。
我双手合十作揖,不作迂回,直道:“施主,生亦为大,死亦为大,生死皆不可强求。且世间万物皆有其律,施主又何苦妄为而悖之?”
你却是不为所动,淡淡笑道:“悖之如何?”
“悖之是以背德,背德是以违心。”
你仍旧是笑,“禅师这话可是不对。”
我作一揖,道:“施主赐教。”
“我虽是悖律背德,却未曾违背本心。”
我波澜不惊,依旧淡然,“人心本是良善,无所欲亦无所求。所谓痴恨怨怒嗔,不过是因那不该起的执念。执念一起,本心便为之所惑,是以谓违心。
你只是摇头,“想来我是说不过禅师的。只是禅师也不必多言,我现在不过孤魂一抹,无所依恃,却流连人间,自有我的心结。心结难解,断不肯去那司命地府的。我未自觉有错,自是无法省悟。且我虽是滞留人间,却未曾为孽,偏有人看我过不去,招了禅师收我,我却是不怨他,只是心结未了,有所不甘罢了。”
这一席话下来,我竟是无言以对。你直直望向我,清亮的眸子里忧伤清晰可见。我不知为何竟踌躇起来,沉吟几许才道:“不过是怵施主为害阳间,才有人请我走这一趟。却也不是定要收了施主去,只要施主自愿魂归地府,不作违抗,便算是稍稍弥补了那日伤黑白无常之过。到底不过稍加惩处,便得以轮回转世。待施主过了那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在忘川里洗去今生孽债,前尘往事竞相忘却,便不会如这般痛苦了。施主何苦执着?”
你微微低了眉眼,敛下一汪心事,苦笑一下,道:“这却正是我最不愿意的事情。我既与那人许下不相忘的誓言,先不论他是如何背弃誓言将我忘却,我自己是怎么也不肯违背的。”
“既是这样,施主就更加不必执着了。如若施主不肯去那地府了了这桩公案,我只能用化魂珠化去施主魂魄,一来以保施主不能为害人世,二来亦是作为对施主的惩处。千年之后,施主自会重塑凡胎,转世为人,一样是要忘却红尘。既如此,又何必苦了千年的漫长时光?”
“终究是不同。这样我便丝毫没有亏欠他。再者,这一千年就当是我偿还于他的,再有来生,我也问心无愧,自去过我的逍遥日子去,也不至于再要同他纠葛几生几世,彼此徒增烦扰,不得开颜。”
我微怔,原以为你是真正不悔不怨,却原来到底是伤了心的,如何能不心生怨忿。
如此看,这不过又是一个痴心与负心的故事。人世几何,这般故事又是几许之多,我却独独为你感到伤怀,当真是奇怪得很。
我从怀中取出化魂珠,问道:“施主可是不悔?”
你抬起头,绽出一抹灿烂的笑来,刚才的黯然仿佛只是错觉,那般坚定地望着我,目似点漆。“我自是不悔。”停顿一下,敛了些许微笑却道:“禅师可是不悔?”
这话问得甚是没有道理,我却没来由地心中一跳,沉吟一下回道:“自佛祖赐我金钵,助我放下尘世冗杂,超脱三界之外那日起,我便断了那七情六欲,又何来悔与不悔?”
你又是笑。说来你笑起来原是无比动人的,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像是带着莫大的酸楚一般。连我只是这样看着,都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起来,每每是伤痛。许仙,当真是我负你。
我将化魂珠抛向于你时,你竟是不躲,只是站在那里,素衣飞扬,右手握住扇子,左手放在断桥的石栏上,青丝在风中纠缠,绝美如斯,亦是那般坚定,仿佛这就是你等待已久的结局:用千年的时光抵去曾经的痴怨纠葛,换得千年以后那一世的安宁。
而我也只能就那么站着,看着你。看着化魂珠泛着金色的光芒锁住你细瘦的腰;看着你原就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无比;看着你额间慢慢布满汗珠。
自然是痛的,然而你却一声不吭,那般倔强地望着我,甚至还带了笑,微微的,苍白的,让人心疼的笑。
我早已是方外之人,这心疼是断不该有的,然而它偏就是有了,在你的魂魄一点一点变得淡薄的时候,在你如墨的眸子注视着我的时候,在你倔强地微笑着的时候,那种疼痛伴随着心跳一点点地鲜明深刻起来。
是什么时候走上前将你拥入怀中的我并不知道,只是这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动作了。
而你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像风拂过湖心便无痕。你消失许久我仍是那么站着,风将空空的怀里吹得冰凉,记忆也一点一滴地清明起来,渐渐又变得如潮一般汹涌。然后刺痛张扬地出现。一滴温热的液体散落在风里。
许仙,我并非故意负你。
百余年前你我结契为义兄弟(差不多等同于结婚),曾经对彼此许下誓相随不相忘的诺言。然而不久你便病逝西去。你不是我,又怎会明白一人守望的苦痛?一个人追忆过去,所有的回忆都会变成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那种疼痛,你并不懂得。
后来我得遇威法师,谓我与佛有缘,劝我随他而去。我想这原是好的,把所有的心思用来参禅悟道,少了回忆便是少了痛楚。却不知你执念如此深重,竟不愿轮回转世,甚至打伤黑白无常,只为留在人间。
之后我得悟大道,佛祖赠我金钵时,谓我虽是得道,却仍未超脱情爱,便封存了我的记忆,助我摒弃前尘往事。又留下谶语:“缘来不拒,缘走不留,顺其自然。有血有肉也有骨,流血流汗也流泪,有喜有情也有恨,万事由缘也有心。一切本无物。”
那时我已忘却前尘,无法悟出这谶言是何意。佛祖说,待我悟得其意时,便是我选择红尘或者佛海的时候。
而今日,我因你忆起了封存的过去,这谶言自是已然参透。而抉择,亦已存于心中——红尘万丈,我自追随你而去。
跪在佛祖面前忏悔时,佛祖却道我慧根犹存,佛缘未断,虽是执念又起,却是不该轻易放弃了几百年的修为。
他拈花笑道:“待你寻到欲寻之人,再去抉择也是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