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赋》安陵物语

23、马球（二）

　　很多年后，白刃加身那刻，腥风烈火舔舐着揽镜画眉的安乐公主，殊死挣扎里，满身珠玉琳琅和着风声，擦出凌厉的撞击声。她瞠目回视铜鉴，镜中有她们穷极一生追逐的影像，追逐的野心：连绵翚扇瑰丽如片片云霞翻滚，则天皇后浮在天宫香雾中一般，款款而来，母仪烨炜，恍如一尊卢舍那佛，令世人起虔诚叩拜之心。

　　好头颅有斩者斩之，若能溺死在此金光璨璨中，此生何憾。

　　又如此刻，她与母亲、一干命妇，向安坐翠幄的女皇行礼如仪。茫茫灯火浮动，抬首瞬间，她看见那老妇浑浊一笑，高坐云端，俯瞰人间，似在向她遥遥伸手，说：“安乐，裹儿，你来。你看，女身成佛，女身成王，净光天女下凡为阎浮提主。”

　　发球时，上官婉儿自内侍手中接过金盒。女皇朝盒中淡淡看了一眼，笑了笑，指指身侧剥葡萄的张易之，“易之，你来吧。朕老了，看不清。顺便定定这次的赏格，不必吝惜，赏赐都从内库出。”婉儿心中惊愕，面上不动声色，手捧金盒，来到张易之面前。

　　张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张昌宗见势，立刻口吐莲花，说不尽的谀辞，赞天子貌若琼英，艳若桃李，既是天女转世又怎会老去。女皇受用一笑，抚上他俊朗的脸，口上却说，她的六郎整日在奉宸府和张说、崔湜那群学士厮混，文翰辞藻不学，竟学了一堆轻浮浪词诓骗她。

　　张易之也不推辞，含笑应允，悠悠干完手中的活计，取素巾拭手熏香罢，拿起盒中的朱漆球，轻轻一掂，紧握于手，展袖大步走出翠幄。他姿容清雅，仪态从容，面如傅粉，宛若朗月在天。着装上，他不似席间外臣各按官阶着紫、朱袍服，衣冠井然，却是穿一袭广袖白羽衣，衣袂飘飘，翩然若仙，以银线盘出仙鹤衔绶图案的衣袖，随着他恣意轻盈的行走，举袖投足间，唤来一片春江月明，粼粼波光，顿时引得座中不少女眷抬目。想到他的身份，年长妇人转侧间便流露出鄙夷不屑神色，而妙龄少女却很难不为此风度倾倒。

　　安乐郡主自不能免俗，她眼睛一亮，手中纨扇遥遥一指，附耳与韦氏叹道：“阿母，这便是张易之？”

　　“生得那么好看，像一幅画似的，怎么会是大哥口中的‘恶人’呢？”

　　这充满天真呆气的话说得全无条理，韦氏哑然失笑，她不知该如何向女儿解释世人对“佞臣”“男宠”出于本能的反感，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君子、小人水火不容，他们犯了众怒，引起外朝很多非议，所以你大哥不喜欢他。”她拈了枚酸果，于齿舌间咀嚼，暗暗嗤笑，就像历朝沉迷女色的昏君，那自称弥勒转世的老妇同样不能彻底和女人的情*欲诀别。

　　张易之向楼下俯瞰，见青衣一朋，红衣一朋，各居东西，李、武青年儿郎骑骏马，举月杖，向楼中仰望，紧张地等待天子发球。想见随后两姓对峙的激烈场面，张易之忽然觉得，仿佛手中所握并非寻常马球，而是一枚引得池鱼，唼唼吞食的香饵，一场大戏即将登场。

　　他低声向内监嘱咐几句，不多时，比赛赏格的天子教旨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今日击毬获胜一朋，各赐彩帛三十疋，金银器一具，败者，罚饮白水一杯。此外，表现最优者，赐御酒一壶，另有赏赐。”

　　见宣读赏格讫，他勾唇一笑，奋袖一挥，一道随意抛掷的弧线后，寒风瑟瑟的毬场登时马蹄如雷，一场狂风骤雨席卷而至。

　　教坊大奏《凉州曲》，灯火通明的高楼陷入一片狂欢，呼声震天。进行至精彩关键处，竟有大胆的小娘子扑至天子翠幄前朱栏畔，踮脚远望，持细刀、弓箭的金吾卫正欲出言驱赶，女皇见状，阻拦道：“也不是正经朝会，各尽其乐罢。”

　　说着，又看向坐于下首，姗姗来迟的太平公主，“崇简不是和相王家几个孩子走的很近吗，怎么又跑武家那队去了？”

　　“女儿也不清楚。儿郎子心无常性，今日和这个好，明日和那个好。”太平公主嗔笑着轻啜一口茶汤，“也许受他娘子逼迫？”她一挑蛾眉，模仿新妇方城县主的口吻：“不肯，罚妆台旁举烛台到天明。”

　　女皇掩袖大笑，“幸好方城没来，哪有那么刻薄的阿家，背后这样说自己新妇和儿子。”

　　耳侧毬场传来纷乱马蹄声，太平眼眸微转，一笑，“方才听赏格，这次不光比输赢，还要点出技艺最高者。阿娘看，这些孩子里，谁能夺魁？”

　　未等女皇作答，喧哗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紧接着是死样的沉寂。只见场上，两红衣者策马左右夹击、推搡一青衣者，疾速奔驰间，青衣者似已摔落马下，因马鞍空空，不见人影。诸女郎纷纷吓得花容失色，脸色煞白，掩扇不敢再看，就在议论猜测坠马者身份时，席间的临淄王妃遽然起身惊呼：“三郎！”若非为侍从阻拦，她几乎要狂奔下楼。

　　然而他并未落马，却是一手紧抓鞍鞯，一脚勾在马镫上，俯身执月杖，待靠近球门时，寻找合适角度，伺机击球。动作极其凶险，侧面看去，整个人仿佛悬在半空，依靠臂力和脚力挂于马腹。他的紫骝极通人性，平日无需扬鞭亦疾走，此刻察觉主人动作有异，脚力反慢了下来，但仍有砭骨劲风擦过他耳际，隐隐作痛。他如驾驭一孤帆，行于湍急激流和风暴中。武氏子弟被此举动震慑，竟都呆若木鸡。“大哥。”他咬牙呼喊，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成器默契地飞速驾马，迎上，回身，顺势举杖，大力击出，二人配合，行云流水，风驰电逝。

　　在众人海浪般拊掌叫好声中，球若流星，堪堪入门。

　　示意进球得筹的鼓声震耳欲聋，即刻有手脚伶俐的小黄门往青色沉香木架上插了一面青旗。寿昌县主连声念佛，再一摸阿王的手，指尖冰冷。

　　李隆基翻身上马，勒缰回辔至场中央，眸如林中深潭，遥望天子翠幄，时有行事不羁的女郎向他们投掷香花果物，他浑然不察。成器等人关切上前，见他毫发无伤，方才安心。刺骨寒风里，隆基汗如浆出，呼吸急促，衣衫后背俱已湿透，胯*下紫骝打着响鼻，马毛散发出团团白色汗气，月下光中清晰可见。与一众雀跃欢忭不同，他的面容不辨喜怒，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岳峙渊渟，似乎之前冒险举动于他，如履平地，轻而易举。

　　“唔。”听到周围一片称赞呼声，女皇也不禁支起老迈的身躯，眯眼问：“那是谁？”

　　“都是四兄的孩子。抓马鞍的是第三子隆基，击球得筹的是长子成器。”太平公主不疾不徐说道，目中暗含赞许之色。

　　“你四兄养出的郎君倒不差。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女皇点头笑道，又问上官婉儿，“相王今日来了吗？”

　　婉儿捧一盏剡溪茶至女皇面前，恭敬回话：“陛下，相王来了，就坐在幄帐东侧太子身旁。”

　　女皇有些惊讶，再看向场上成器、隆基，了然道：“还是心疼自己孩子。”

　　她注视太平公主：“太平，你还记得吗？先帝在时，有一次，我们在含元宫观球，不意有人坠马闷绝，自此之后，四郎再不观球，言此游戏行乐，若梁惠王坐堂上观牛觳觫就死地，人皆有不忍之心。先帝回来就说他看起来冷情寡欲，心却比谁都软。”言及高宗李治，她语调中有化不开的惆怅，往日犀利精明的双眸竟也带上一缕柔情。

　　比赛仍在继续。

　　虽然毬场四周灯烛大亮，但夜间击毬终不比白日，视线清晰。况冬日寒风凛冽，烛火摇曳不定，大团大团飘忽烛影、人影投至地面，诸人追球、视物不免受此干扰。两朋你追我赶几番纠缠，月杖相击，互不退让，最后发现不过与虚空阴影追逐，而小巧的马球停于原地，丝毫未动。

　　李成器心知不妙，武家多了一个薛崇简，崇简的本事他们是见过的，而己方高手不过隆基一人，再这样下去只是空耗气力。双方各得六筹，胶着不下。雪上加霜的是，武家开始声东击西，由武崇训、武延基等与他们缠斗，薛崇简眼尖，趁机送球，若非隆基及时出手，颓势将显。在他暗自思量如何逃脱困局时，武崇训忽然勒紧缰绳，示意暂停休息。

　　成器与隆基对望一眼，见他亦是眉头紧锁。

　　休憩时，阿王与寿昌县主携浆水、果品而至。阿王因适才一幕，心有余悸，围着隆基看了又看，隆基只差在她面前跳一出胡旋舞，验证手脚无缺。她们和成器等人一向熟稔，倒是李重福乍见两位陌生亲眷，有些手足无措。成器忙斟了杯浆水，递给大口喘气、面色苍白的他，安慰道：“重福哥，尽力而为便好。”重福并不擅马球，原本也是隆基临时拉来凑的数——重润缺席，东宫总要出人。他策马奔驰已是吃力，遑论控球，方才竞赛不是被武家子挤到一旁，就是落后诸人一步。

　　重福技不如人也罢了，未曾想嗣雍王李守礼在场上，往日轻佻做派不改。隆基本不欲多言，但一看守礼在休憩间隙，还忙于和自己王妃的侍女阿元调笑、吹嘘，不禁沉下面来，“雍哥，我们是在击毬，不是在表演。”阿元怯怯地躲到王妃身后，守礼满脸讨好奉迎，转移话题：“三郎，你说我们该怎么打？”

　　寿昌县主也出来缓和气氛：“我们在上面光看热闹，看哪朋得筹，看不出具体门道。三郎，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商量。”隆基正欲发话，阿王忽然行至寿昌县主身畔，耳语了几句，寿昌旋即望向成器后脑，笑着对他说：“大哥，你幞头带子散了。”

　　看到他慌乱打结的模样，寿昌移步至他身后，浅笑道：“我来罢。”她一边系一边抱怨说，“大哥也是，出来打球，谁还戴垂带那么长的幞头，多不方便。”又看了眼阿王：“还是令仪细心。”

　　成器经她提醒，果然在场男子中只有他垂带及肩，而其余人的幞头，脑后挽结仅留下几寸长的结头。“是我疏忽了。”成器讨饶笑道，又感恩地向立于光中的阿王颔首浅笑。他知这个妹妹自小伶牙俐齿，从来争辩不过她，甘心服输。隆基又与他聊起适才武家子弟的“把戏”，成器轻蹙眉峰：“谁都看的出来，你是我们里本事最佳的，怕下一场，都来缠你了。”

　　“缠便缠，一群小鬼罢了。”隆基喂了紫骝一些浆水，马儿亲昵地低头甩尾磨蹭他的衣袖，一双乌漆漆眼圆溜溜睁着，如所有爱憎分明的少年人一样，他口中喃喃咒骂道，“倒是崇简这小子，临阵脱逃，不讲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