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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常朝(二) ...

  •   因衣袍、鞋袜为雪水濡湿,姚崇请求更衣之后面圣。

      甫入偏殿,即有宦侍手托御衣一副献上,幞头、巾子、袍、带、袜、靴齐备。他含笑接过,正要解开幞头,打理发髻,又有宦者端银盆,奉巾栉上前伺候,不意为他拒绝,“我自己来罢。”

      说着,顺手从盘上取一朱漆梳篦重新束发、挽髻,套上一枚丝葛制“武家诸王样”巾子,巾子外再裹一顶幞头,靧面整发,动作利落、迅速。他梳髻、裹巾的手势极重,勒得已现霜色的鬓下一直拖着两道泛红印痕,看得一旁宦者倒吸一口凉气,竟想起昔日周兴、来俊臣“例竟门”里的诸般酷刑。

      复着紫袍、系金玉带十二銙,姚崇暗觉出这金玉带的分量,细看发现,黑鞓之上的带銙,均为无暇白玉镶赤金,玉质细腻,触手生温,远较自己常服所系革带华贵精致。他知是女皇有意赏赐,回想起常朝那一幕,轻轻摇头,无谓一笑,往腰间挂上了金龟袋。

      他步至殿隅一角香炉旁,正欲展袖熏香,却见炉旁一年少宦官手持一对鸿雁纹镂空香球上前,恭敬行礼道:“姚相公,这炉旃檀香刚焚尽,再点一炉恐费功夫,面圣要紧,且用香球熏衣罢。”

      姚崇欣然点头,接过了那对时有几缕乳白色香雾涌出的鎏金香球,“有劳。”

      熏衣间隙,他见那名宦官眉目隐有英气,气质面貌与寻常内侍迥然不同。为避外官交通内宫的嫌疑,如非必要,姚崇从不与宫中侍人交谈,此时却不知为何,竟主动开口询问其名姓、籍贯。

      “奴婢高力士。”少年人道,“本姓冯,岭南人,前年入宫侍奉至尊。”

      “冯……岭南……”姚崇思虑片刻,“你是冯盎后人?”见那少年微微点首,他心中涌起一声叹息。自南朝起,冯氏家族几代经营岭南,至冯盎一代,已雄踞岭南二十州,地广千里。隋朝末,国朝初,有人劝冯盎不妨效南越王赵佗,为他拒绝,后率部众归顺大唐,高祖授上柱国、吴国公,不想后世子孙竟有因罪没入宫中,为奴为宦者。他怀着诧异的心情细细搜索脑海中与冯氏、岭南有关的记忆,忽然想到七年前的长寿二年,皇帝命监察御史万国俊往广州,调查当地流人谋反一案。万国俊是出了名的酷吏,一到岭南便大肆诛杀无辜,罗织成罪,鲜血染就一袭朱绯。不知眼前少年家破获罪是否与此事有关。

      高力士感到一道蕴满悲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明白这位宰相已借由姓氏、籍贯,找到了他的家族、他的过去。他亦知这目光并无恶意,但他着实不喜这类注视,不喜一切有关他过去的追问,就像在三阳宫太子询问他的名姓一样,怜悯实是世上最怯弱,又最无用的情感。

      他俯下身为姚崇整理袍角,因这细微的动作,他感受到来自镂空香球中冷冽香气徐徐下坠的弧度,如殿外雪花拂面而过。

      抚平袍角一道水纹样的褶皱,他轻轻道了一声:“姚相公,好了。”

      “元之。”女皇正在临帖,见他入内,缓缓放下手中一管玉笔,颔首一笑。有宫人搬来胡床,请这位宰辅在皇帝几案前安坐。

      姚崇起初还道皇帝又在临右军帖,但当眼角余光掠过卷轴自白檀案垂下的一角,无意窥见一句“汉帝穷神,终郁茂陵之草”,他才意识到这是太宗的《温泉铭》。

      皇帝屏退了多余的宫人,只令上官婉儿随侍。她转首目视大片冬阳扬扬洒落的窗牖,婉儿了然会意,擘珠帘,移窗扇,冰凉清朗的空气随之入室,与博山炉所焚合香相混,仿佛配成一方满蕴冰雪气息的全新香品,温柔拂过眉心翠羽花钿。雪后初霁,湛蓝天色如洗,一转午前阴沉,越过千间殿宇楼台,她望见远处山峦起伏,莹莹积雪覆盖林间明润翠色。

      姚崇先谢天子赐衣恩德,女皇见他衣饰焕然一新,尤其那条金玉带,白玉凝光,显为至宝,玩笑道:“这里谢过便好,回去不要再上什么谢皇帝赐衣状了,左右都是那些陈词旧典,换了个赐物名而已。”

      他含笑应允。

      掩袖轻啜一口白水后,女皇道:“朕记得元之是以孝敬挽郎释褐入仕?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了罢。”

      “是。”姚崇不便瞻仰女皇面容,垂首答道,“臣本驽庸,非经济之材,侥以门荫得挽郎一途,过蒙拔擢,至有今日。”

      孝敬皇帝是她早逝的长子李弘。如果没有记错,姚崇只比李弘年长一岁。女皇静静看着端坐胡床的姚崇,他出身将门,身姿挺拔颀长,但终是年过半百之人,背已略显伛偻,鬓呈灰白。大郎若在,也是这般沈腰潘鬓金镜销的样貌罢,可能还不如。不经意间,连她的宰相都是她子侄辈的人了。她自我解嘲一笑,他们都老了,唯有早逝之人得以芳华永驻。

      姚崇这堆冠冕堂皇的套话适时打断了她哀伤的回忆,女皇面上显出一丝不耐神色,摆袖直截了当道:“国老临终前只向朕提了两个人,姚卿知是谁?”

      她注视案前恭敬聆听圣训的臣下,眸光微润:“一个张柬之,一个是元之。国老赞你,仁者必有大勇,可为股肱忠臣。”

      “国老谬赞,愧不敢当。”

      她并不喜欢张柬之。从荆州长史至司仆少卿,一再擢升,不过是笃信狄仁杰的眼光。一想到当年他为李素节的王府参军时,向高宗进呈《忠孝论》,代府主鸣冤不平,已有隐隐不适,再看到如今这鬓发花白却还声如洪钟、精神矍铄的七十老人,竟有阴风拂袖的错觉,仿佛那些被她亲手杀死的恶鬼还阳,附身于此老翁血肉之躯,伺机扼喉索命。

      然而在之后的谈话里,她和姚崇反复谈及的内容,绕来绕去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姚崇微一蹙眉,下胡床,肃立一拜,言凤阁案牍繁冗,请天子不妨言明此行目的。

      女皇心中愕然他的大胆和坦率,唇际含笑,话语却有几分讥诮:“朕信国老有识人之明,亦信元之不负众望。只是,元之既已调和鼎鼐,燮理阴阳,何须汲汲琐屑小事?”

      她又轻啜一口白水,“奉宸府令的事,就这样揭过罢。朕无意令三司介入会审,元之毋须再上疏。”

      姚崇事前猜到女皇私下召见,赏赐玉带,无非为张氏兄弟一事,但这般赤*裸言明和决意袒护,是他始料不及的。

      略有沉吟,他俯身一拜道:“陛下,除大德寺僧人上诉外,臣确无实据,指控奉宸府令私挟左道,悖逆谋反,也不欲捕风捉影。”

      言及此,他眼中多了几分沉静,端然道:“但奉宸府令、秘书监仰仗陛下宠爱,行事无所顾虑,又何只这一桩呢?”

      看着眼前挺直若笏板的臣下,女皇眼神有瞬间黯然,凝望博山炉倾吐的几丝青烟,再看向远处的雪满群山,自嘲般短吁一声,缓缓说道:“他们的事,朕都知道,但也不会讳言自己的私心。所以朕是否该庆幸元忠此时不在朝中。”

      姚崇亦默然无语,他很想开口,将二张在宫禁中的秽行一一诉于天子,他很想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即便贵为人君,亦不能从心所欲。

      但最后,他什么都不能说。在他长揖行礼请退时,耳边,女皇忽道:“今夜天晴,朕找了族中儿郎子月下打马球,姚卿有无兴趣,前来一观?”

      姚崇离去后,女皇一语未发,凭几支颐,遥观窗外霜雪皑皑,远方山顶微有发白,山间烟岚无定,瞬息万变。她保持这样静止的姿态直至薄暮,当天地间光芒最炽烈时刻到来时,一室金焰炽炽欲燃,灼人眼目。

      她此刻,在光中,在火中。

      她想起青春年华的自己,也曾手褰一卷珠帘,耳闻声声如雷的闭门鼓,静望日落月升。

      期待,祝祷,在一阵又一阵誓要耸动天地,召唤日月的鼓声里,有望舒、飞廉驾车舆翩然而至,载上她,穿行于黎明交错的边界。又或,由羲和驭车,而象征太阳,预示光明的东君在云旗逶迤中向她遥遥伸手,他们取北斗含笑共饮了甘美的桂浆。他耀眼的面容,足以令尘寰宫阙中最俊美的郎君相形见绌。

      当周遭所有少女的绮梦正系于垂垂老去的人间君主,才人武氏心怀有关天地造化的憧憬,叩首日月,无意去想,有朝一日,她将以此为名。她也从未意识到这些迷离想象有何异样,甚至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妄想谰语,直到某次围坐花树下的宫嫔闲谈。此后,她警惕如豹,再不轻易泄漏内心一丝一毫。

      黄昏于少女、老妇的意义是全然不同的,就像才人武媚、帝王武曌面对同一帖行书的迥异心境。

      她拿起手边《温泉铭》的拓本,习惯地以帝王的姿态居高临下审视。

      虽然苦学大王,可惜囿于天赋,太宗的行书,结体并不完美,好在有股龙腾虎跃,飞扬纵横的气韵,流动不息。她在心中轻轻评价道。

      再往下,又见一句恰如谶语魔咒的“秦皇锐思,不免兹山之尘;汉帝穷神,终郁茂陵之草”,她不禁失神扶额。需知太宗写下此句,不过一年便随秦皇、汉武而去,且一去不返。

      女皇目睹两代帝王的死亡挣扎。或许是高宗长年体弱、药饵不离身的缘故,她竟记不清太多有关他的衰老细节。只在他行将就木,依偎于自己臂弯时,惊悟原来昔日多病的少年已是缠绵病榻的老者,人事若秋风,多少沉浮往事、爱恨嗔痴随风而散。可太宗就不同了。他所有的苍老衰竭,有迹可循,辽东归来后更是摧枯拉朽——不停抱怨眼力不济,不停咒骂令旧伤作痛的阴雨天,不耐地将所有汤药泼洒到床榻前。那时,在御前侍奉的她,大逆不道地想过,若有朝一日轮到自己如此不体面地老去,倒不如即刻死去。

      报应一样,终于轮到她了。

      张氏兄弟,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她豢养的一对猧子狗,一对精致曼妙的人偶玩具,高兴时便哄哄,不高兴了,弃如敝屣。“不,不是的。”她心底闪过一道恨意,心甘情愿宠着他们,爱着他们,全因那年轻的躯体有着堪比神丹妙药的功效,令光阴之水不再湍流而过。它竟然安静了下来,载着一叶孤舟上的她,悠悠穿行于水荇交错的翡翠色湖心。他们怎么敢狠心如斯?为着一星半星的爱,持一具道德枷锁,指控她,非议她。

      “不,不可以。”她远眺深蓝天幕,喃喃自语道。

  • 作者有话要说:  高力士的家世,因几方家族墓志的世系记载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譬如有的墓志中,他是冯盎曾孙,有的则写成冯盎之孙,没有完全统一),有人认为他的冯盎后人有攀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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