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动扳机》容天

8、08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我的母亲。
　　她与父亲生下我不久后，父亲就被抓进了监狱里。所犯的罪让他得到的惩罚是终身囚禁。
　　并不是没有想过父亲，只是不知道父亲是谁。不敢问，也不想说，因为本就沉默寡言的女人脾气非常暴躁，受骗感强烈到只要别人一在母亲面前谈起父亲，她的脸色立马会变得很差。
　　我所居住的那一带的有不少像她一样的女人。盘很高的髻，穿很单薄的衣服，描很浓的妆，面色憔悴地在街上走来走去。紧接着就会有人过来，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然后女人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再多的，也想不起来了。
　　母亲很美，是那种张扬俗气的美，虽然俗但是真是美，不同于那些令人产生隔膜感的美。母亲像是那种日本特有的短眉红唇的玩偶，所以我常常会看着玩偶失神，脑海里总是有这么一个鲜活的女人形象。
　　她就像是已经成年了的木偶——只是会哭会笑会说话。
　　从第一次被泼热水后，又或是吃了第一个耳光后，到底是在什么以后，已经忘了。
　　年幼时的幻想无穷无尽，常常就会想着想着入了迷，想有人回来救自己，王子还是国王已经失去了意义，反正都长着一样的面孔，穿着一样的衣服，永远骑着雪白的骏马、系着长长的利剑，与墙壁上廉价的壁画如出一辙——那是家中墙上唯一的装饰物。
　　结果很久以后在福利院听嬷嬷讲童话的时候，才知道，这些只是可笑而又可悲的小孩子的臆想，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纵使有，也不会骑马挎剑。
　　当下就觉得很乏味。为什么要知道呢，不知道不是更好？至少还存了一点念想。
　　母亲在打过我以后会哭，哭得很厉害，一边哭一边不管我愿不愿意就给我洗澡。手下用的力道是很大的，皮都给搓破了。
　　小的时候以为这就是爱。
　　母亲常常会带男人回来，然后把我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第一次又哭又闹，第二次第三次以后，就没有反应了。反正无论怎样闹，结果都是一样的。
　　房间隔音效果极佳，什么也听不到。
　　第一次被饿醒的时候就发脾气敲门，门是开了，随之而来一巴掌，第二次便学乖了，乖乖等她做完事来接自己，饿得受不了就再睡。
　　托她的福，我的睡眠质量即使到现在也是很不错的。
　　在这煎熬的沉默里独自一人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看过路人，看其他肮脏的房屋。
　　千篇一律的土泥房里演绎着同样的命运，这一带是贫民区。即便如此，家庭沦落到像我这种地步的仍然属于凤毛麟角——父亲犯了盗窃重罪（后来听说只是因为穷得厉害，实在受不了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漫长的煎熬），而母亲则是依靠皮肉生意过活。
　　看看窗外同样生活在苦痛里的衣着肮脏简陋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又或是仰头看她递给自己的童话书，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混过了一天。
　　那本《格林童话》后来就这样被自己翻烂了，里面的故事我都能够闭上眼睛倒背如流。
　　记忆最深刻的一天下午，破天荒的，我没有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偷偷将耳朵贴在粗糙皴裂的木门表面，能够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喉咙格格作响，并伴有好像喉管被什么野兽撕裂了般快要断气了的属于痛苦的“嗬嗬”声让我终身难忘。
　　在察觉到童年的时光好像永远也消耗不完、仿若永恒并度日如年的同时，日月年岁也在飞速地离驰而去；像一列长长的、乍眼看去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它在不断地活动着的尾巴的着落处的火车。
　　守在那里无聊地数着那些透明得可以一眼望到内厢的窗口的数目，疲倦得几乎马上要沉沉睡去——但在阖上如同含了铅的沉重眼皮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在一阵喧嚣得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火车的尽头恰好已在眼前堪堪掠过——又闯向下一个守在路旁的孩子目光的凝聚处了。那种感觉难以言明，庆幸的同时巨大的失落同时袭来，像一波无可拦截的潮浪，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迎面而来，完全地将回顾过去的自己从头到脚，一一湮没，莫名地难受。
　　这一切都看似和平地继续着它的荒诞，终于在那一天，她爆发了。
　　那天的她打扮得很漂亮，相应地，她也为我穿上她刚买不久的漂亮衣服，把我打扮得尽可能好看。
　　美丽的她因为“工作”而被蹉跎得老了十岁，但仍然还是风采不减，毕竟她本身只有二十多岁。她把我带到游乐园门口，为我买了一个冰激淋和一个冰蓝色的气球，摸了摸我的头，嘱咐我要乖乖地守在这里。
　　然后她就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那决绝然而挺拔的背影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大声地叫她，然而她只是挥了挥手，像是普通的短暂性的告别，转瞬间便埋没在了人海里。
　　处在强烈到让我大哭的恐惧里，我根本没有心情去吃手里的冰激淋。呆呆地守在那里，等到冰激淋都完全融化成了糖水的时候，我擦了擦眼泪，一把将它丢进垃圾桶里——哪怕那是我渴望已久，而且第一次真正拥有的好东西。
　　漫天大雪里，我按照路人的指示独自一人找到了最近的警察局，重新找到了那处囚禁我的牢笼。
　　当她听到敲门声，并匆匆走过来疲惫不堪地打开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已经崩溃了的、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我。
　　憔悴的她呆呆地看着我，机械地笑道，“啊，……你回来了。”
　　我破涕为笑，向她点头，“嗯。”
　　最后，无法忍耐了的她还是将我送入了福利院，在那战火纷飞的令人难以自保和招架的战争年代。
　　对她的最后印象是她笔挺的纤细背影。纵使年纪再小，看到这样的情况也能将事实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哭着对她喊道，“妈妈……不要走……”
　　她只是停了一下，肮脏的黑色高跟鞋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连一个手势和表情都没有给，逆着光的背影传递出斩钉截铁的决然。在拐弯处的时候她隐藏在黑暗里的侧脸看不清表情抑或是没有表情，只觉得那棱角分明的黑白有致的侧脸线条坚毅得像是冰冷的雕塑。
　　我放声大哭，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她了。
　　孩童的感觉总是那么敏锐。

　　喵，重点要来了哦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