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动扳机》容天

7、07

　　07
　　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我爬上床，将绵白的被子盖在身上，像是在啃食着巨大的棉花糖一样的满足感，温暖的触感涌到喉咙口。
　　冬日凄寒的夜晚最好的慰藉，莫过于一床棉被，一只柔软适中的枕头，嗯，有他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肩并肩仰躺着，将半个身子半倚在身后的床头木板上，颇为滑稽地一人伸出一只手去固定眼前的书，紧紧地挨在一起读书。
　　看了几行便觉得头痛眼花，眼睛干涩难睁，于是我索性闭上眼睛，将头的重量托到他的身上，听他讲故事。
　　他对朗读很有体验，尤其是对待英文小说。好的阅读者懂得掌握每一字每一句的特有节奏，温柔轻缓的清亮的声线嗓音高低适中，极为悦耳。
　　这是一个有新意的故事。
　　男女主角遇到了世界末日，丧尸大危机降临，渐渐地，身边的人都变成了丧尸，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无数丧尸的围困下，放弃生命。
　　故事正讲到一对命运多舛的配角，那位女性发觉自己只能是累赘，必定会拖累恋人，于是便毅然决然从吉普车上跳下去，投入丧尸群中。
　　我用手肘推了推他，“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效仿绅士并舍弃自己的生命吗？”
　　他抬起眼，用诧异的眼神缓慢地扫视着我，“礼理，这不好笑。”
　　“……？”
　　他忍不住笑意，闷声笑了。
　　第一次看见他具有这么鲜明的情绪，我看得呆了，那张脸一瞬间就被那强烈的笑意提亮了，手里的书本而无规则地发着抖，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轻而又轻地说道：
　　“我自认长得不像痴情种，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变换了表情，他嘲讽地说：“我可不会这么便宜你。我会面带祝福的笑容，形容凄惨地与你泪目相望，声音凄恻地抱着你说道：‘你必须活下去，连着我的份一起，亲爱的。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跟他好好活下去，过一辈子……’”
　　意识到他正照抄今天中午我无聊的时候拖他一起看的同样主题是世界末日的电影，里面的男主角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做出的反应便是如此。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幼稚。”
　　明乐收敛了神情里的那份戏谑，还带着笑的余韵的脸上喜色未褪，标准的书卷气浓厚的高中生。
　　被子下他温暖的手靠了过来，不及我反应过来便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把温热的唇挨近我的耳根，轻轻地呢喃道，“我会先尝试能不能击杀出一个突破口，如果实在不能的话……”
　　他自嘲地笑了笑，半垂下眼皮，遮住那美丽的琥珀色的瞳仁，“那就先杀了你，尽量把你吃掉——当然，在那种丧尸围困下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么我就在打昏你之后自焚吧。”
　　死后颠倒迷乱、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因为有他在，所以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
　　我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点点头，赞同道，“的确是你的处事方式。”
　　“咦？”他孩子气地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眼眸里流淌着一点圆圆的亮光，被睁得圆圆的花瓣形的眼睛很可爱，我忍不住模仿他的动作，摸了摸他干燥而柔顺的顶发。
　　“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我立刻回答道，“不是。”
　　想了想，我又补充道，“……但很奇怪，我就是知道。”
　　诡异的气氛涌了上来。
　　黑暗中他轻轻笑了一下，短促的气流冲击声虽然很轻，但在我听来却如同雷霆重击。
　　“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早已没有意义了。”
　　我睁大眼睛透过浓重的黑暗看苍白的天花板，鬼使神差之下，轻轻地说道，“明天……我想去游乐园。”
　　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又像从遥远的地方又似是近在咫尺般，他的声音空渺地传了过来，“好。”
　　在那令人惶怖不安的黑暗里，我再次开口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
　　“因为以前有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吧。那个时候属于我的‘私人财产’就只有一本艾伦•坡所著的恐怖小说集。因为处在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情境里，于是我便习惯性地数每天读过的书页，一旦有一天我停止看书，那就是我死去的时候。”
　　沉吟了半晌，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那一切一昼夜间天翻地覆以后，本来可以停止这可怕的习惯的，但是我停不下来了。总觉得一停下来就会迎来一直恐惧着的死亡……到最后，每翻一页书，我便更加渴望死亡的来临。它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我的、同时也是最博学的挚友，这是我喜欢看书的最重要的理由。”
　　“简而言之，书本是主宰我世界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我停止了这无意义的行动，就意味着我已经死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一种活下去的可有可无但又不能没有的需要。就好像我们的食物里需要加入盐一样——在远古的时候，直接食用动物血液的远古人类是不用摄食盐分的，直到他们开始食用谷类。”
　　我点了点头，沉吟道，“你信教。”
　　他轻轻地扑哧一声笑了，声音带着轻蔑。
　　“你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规律可循。”随即他又感慨道，“不知道还能够看见这样的真实存在的你多久呢？”
　　我默不作声，只是将藏在被窝里的手伸过去，搭在他的干燥而冰凉的手背上。真奇怪，在这么暖和的被窝里藏了这么久，他的手居然还是没有热起来。
　　我突然问他，“那你会自杀吗？”
　　一旦自杀的话，你就可以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数着书页过活的状态了，而且他说过，他期待着死亡，并不像普通人一样感到抗拒。
　　也许是因为曾经与死亡咫尺相对的原因，我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隐隐觉得遗憾。
　　均匀的呼吸声身边传来，久到我快要以为他已经想不出来、早已入睡的沉默被他慢慢地打破了，由于那声线很好听，所以并不让人觉得在这可怖的夜晚里感到悚惧。
　　他翻过身来，黑暗里他蜂蜜色的眼睛熠熠生光，那双眸子像极了两座在狂涛骇浪里指路的灯塔，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虽然不亮，但足以让人辨认出那温暖的所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目前的我能够肯定我不会自杀。”
　　拍了拍我的头，他凝视着我，有种暗箭难防的威压感从他身上传来，“但是，从小就认识你的我知道你是个潜在的悲观主义者……你是这世上唯一了解我的人，我不希望你自杀。”
　　突如其来的重磅一击让我愣住了。
　　柔柔地一笑，他美丽的眼睛里沉淀着光和彩的斑驳。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自然地死去……又或是死在我手里。如果是彼此扣动扳机并杀了对方的话，那不是也很好吗？”
　　亲了亲我的额头，他冰冷的大手覆盖在我脱掉了眼罩的右眼眶上。“虽然我明白你的这只眼睛会成为我最后的审判之枪——再次遇到你其实是我的不幸，但我仍然感到愉快。。”
　　我张口想要说话，但从嘴里发出的却只是破碎而不成调的无意义的单音节。
　　轻重适度地用手指梳理我的头皮，他轻轻地说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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