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之请君勿死》千秋染

19、阴影

　　飞到靠近山腰的位置，鞍马落在略微湿润的泥地上。鞋底踩着那柔软细长的草，发出了细碎的沙沙声。

　　收起了自己的翅膀，鞍马观察着周围。奇怪的是，除了鸟叫声外，他的周遭竟没有其他生物活动的声响。细细打量一番后，他眼尖地发现了藏在大树里面战战兢兢的小妖怪。“你，过来。”他向那个妖怪勾了勾手。

　　“我！”他似乎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周围又多了许多极轻的催促。“说你呢。”“快去，快去。”“不然，他要发现我们啦。”

　　原来不止是一只小妖怪。鞍马眯着眼睛，露出柔和的笑容：“我只是想问一下大白狗的下落。”

　　话音刚落，小妖怪们就发现这个法力深不可测的大妖怪已经在他们的面前了。还来不及尖叫逃窜，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被圈在无形的屏障内。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鞍马笑着比划着那只狗的样子，“大概那么大，通体白色，两只耳朵这样搭着，身上到处是打圈的毛。对了，它还有一双非常大的黑色眼珠。你们有看到过吗？”

　　小妖怪们一齐摇着头。“没、没有……”

　　“你们能帮我找找吗？”说着，鞍马把那只附着小白妖力的花球递到他们的面前，“那只狗叫小白，它能够说话，却不能化成人形。”

　　在鞍马的注视下，小妖怪们忙不迭地点着头，像是把脑袋点掉了一样。“好的，我们马上去找。”

　　“麻烦你们了。”鞍马微笑着解开了屏障。

　　一发现困住他们的屏障消失后，小妖怪们就像被鞭子驱赶的鸭子一般尖叫着散去。

　　这山野里的妖怪也太胆小了吧。鞍马无奈地摇着头。

　　“那是因为你的威压太可怕了。”姑获鸟站在树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鞍马。

　　“阿夏姑娘，为什么不害怕呢？”蓝琉璃的眼眸好奇地看向晴明的式神。

　　阿夏风姿凛然地说：“因为鞍马大人是神宫的侍从，是绝不会欺善凌弱的大妖。”

　　鞍马微微一笑：“说起来，阿夏姑娘不跟着光殿下，没有关系吗？”

　　“偶尔一会儿，没关系的。”阿夏跳下树，站在鞍马的面前，“我要帮光找到那只大白狗。”

　　“真是个无微不至的好妈妈。”鞍马笑着赞叹。

　　闻言，阿夏的眼眸一暗。很快的，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鞍马，掷地有声地说：“请让我助鞍马大人一臂之力吧！”

　　鞍马点了点头：“阿夏要向哪边找去？”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后便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找去。

　　鞍马拿起腰间的口哨，吹出连绵的喑哑之声。突然，天边汇聚成一朵黑压压的云，向他滚涌而来。

　　等到近些了，才辨清这竟然是一群排列有序的乌鸦。

　　“乖孩子们。”鞍马轻笑着，伸出手。领头的那只乌鸦稳稳地停在他的指节上。

　　“喏，帮我找一下这个的主人。”他把花球递到乌鸦的面前，“是一只大白狗，耳朵耷拉着，身上长着卷毛。”

　　“嘎嘎！”乌鸦挥舞着自己的翅膀，叫道。

　　“好孩子。”鞍马点了点它的头，“去吧。”一抬手，那只乌鸦会回到了它的鸟群之中。

　　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彩球，鞍马伸展开巨大的黑翅膀，向着山的深处飞去。

　　几天后，不论是山野的小妖怪们还是阿夏那边都一无所获，甚至连小白的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鞍马笃定地想：他一定是躲起来了。作为天满宫的神兽，他若是不想被人发现的，那别人是无法轻易寻觅到的。

　　他派遣去的侦察乌鸦小队却带来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消息。

　　在连绵的山脉之中有一处偏僻的山坳，那里有一片娇媚烂漫的樱花林。只是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香甜到不可思议的气味。紧跟着，乌鸦群里抵抗力稍弱的几只便晕眩着脱离了队伍，跌跌撞撞地向樱林栽去。

　　为了确保全员的安全，它们并没有继续搜寻。领头的那只乌鸦沮丧地垂着脑袋。

　　“没事的，谢谢你们带来这个重要的消息。”鞍马安抚着他的眷属。让被迷惑的其中一只乌鸦停在自己手心上，他细细地观察着。它眼睛微红，身体小幅度地颤动，平衡感缺失。

　　“有减淡的蛊惑性的香气……”鞍马细细分辨着，“被掩盖的一缕妖气，以及……”他蹙起眉，消了声音。

　　夹杂在其中的若有若无的神明气息。

　　看来这件事变得有些棘手。鞍马给手上的乌鸦输了点灵力，令它振奋起来，而后对领头的乌鸦说：“为我带路吧。”

　　跟着领路的乌鸦群，鞍马拍着翅膀，飞向那里。在靠近山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落在一颗大树的枝桠上。眺望着那个地方，只见山坳同碗一样盛着那片樱花林。在那之中，红、粉、白三色交错，仿佛蒸腾不息的云霞，变幻多姿。

　　越是端详着，那变化多端的粉白就越是明晰，渐渐地似乎能看到隐约的身影，或许是精魅，或许是幻梦的人，又或者是……心魂便开始动摇，一点一点被那摇曳的樱花牵引着，勾出所驻的身躯。

　　“你们先回去吧。”收回目光的鞍马皱起眉，“这里很不对劲。”

　　“嘎嘎！”领头的乌鸦飞到鞍马的肩膀上，蹭了他一下。

　　伸手摸着它的脑袋，鞍马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会很快处理好的。”作为活了很久很久的大天狗来说，他完全没有把那种小家伙放在眼里。

　　来到樱花林里，浓郁的香气像是遇到情人一般，把鞍马完全地包裹在其中。

　　鞍马抬手一挥，一阵狂风吹散了那撩人的香气。在樱花林与他之间划出了绝对无法逾越的界线。仅仅是一嗅就明白了，这片樱花林已经生成了自我的意志。只是它的力量过于孱弱，所以只能催发出香甜到不可思议的气味来引诱生灵，就像是深海的安康鱼用发光的拟饵来狩猎一样。

　　在樱树扎根的泥土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丝一缕的腥味。鞍马用风吹开那微微湿润的泥土，就看见许多还未完全风化的动物骨骸。

　　鞍马开启了灵视，透过世界的表象深入到其本相。一切都变化成波动的线，纠结缠绕。循着宛若乱麻的线，他看到了周边无数条线的终点——巨大的宛若心脏的绳结。

　　“找到你了。”带着温和的笑容，鞍马把手放在了上面。一眨眼，世界又恢复原样。抵着那颗樱花树的树干，他微笑着把肃清的神力输入进去。

　　随着传输的神力扩散，樱花林刹那间开得极为娇艳。枝上的所有樱花都盛放到极致，下一瞬，一切都枯萎了。凋零的花瓣随着狂风，宛若灰烬一般飘扬。

　　整个樱花林宛若寂静的焚烧厂。

　　“发生什么事了？”抖了抖鼻子上的屑末，大白狗跑了出来，“下雪了？为什么是灰色的？”

　　“小白。”鞍马笑着呼唤道。

　　“诶？你认识我？”小白抖了抖毛，诧异地看着浑身萦绕着神的气息的男子。

　　鞍马蹲下身，摸了摸小白的头：“是辉夜大人拜托我来找你的。”

　　“辉夜大人？”一想起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小白忙不迭地快速摇晃着尾巴，“真的吗！小白好高兴！”

　　看小白那么开心的样子，鞍马提议道：“跟我回去吧，小白。”

　　一听到“回去”两个字，小白立刻耷拉下尾巴，显得游移不定：“小白……小白……不能回去！”说罢，便转身逃跑。

　　碰——小白大力地撞击在透明的屏障上。捂着发疼的头，它痛得蜷缩成一团，嘴里呜呜地叫着。

　　走到小白的身边，鞍马抚上它的额头。点点的灵力从他的手心冒出，渗进小白受伤的地方。“好一点了吗？”

　　“咦？不疼了！”小白瞪大了黑色大眼睛，看着半蹲在它面前的淡紫长发青年，“是你治好了我？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日神神宫的侍神者，鞍马。”鞍马微笑着回答。

　　“日神神宫？侍神者？”小白的双眼变得亮晶晶的，“鞍马大人好厉害啊！不过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搅动脑汁努力地回想着，小白突然大叫起来：“鞍马大人是那个传说中的非常强大的大天狗吧！”

　　传说中……非常强大……嘴角的笑容有些无力，鞍马轻叹道：“小白说得太夸张了。”被这么直白的赞美，即便是他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这类话会很合主人的胃口吧。

　　没有察觉到的小白率直地说：“天满宫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刚才鞍马大人还一下子治好了我的伤，果然是个温柔又厉害的神兽……和很没有用的小白完全不一样。”

　　即便最后那句话说得非常轻，鞍马还是捕捉到了。这个孩子的内心不像它表现出来的那样快乐。“小白有什么烦恼吗？”摸着它的头，他轻问道。

　　“我……”那双大的出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鞍马。小白咽了下口水，轻快地说：“小白没有什么烦恼，一点烦恼都没有！”怎么可以用它那些无聊的事情去麻烦鞍马大人呢。

　　“我们不是朋友吗？没有什么是不能对朋友说的吗？”鞍马垂下眼睑，蓝琉璃般的眼眸变得哀伤。

　　鞍马大人居然为了它而露出这样的表情。内疚的小白连忙开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鞍马大人不要伤心了。”

　　“那就告诉我，你在烦恼什么？”那双漂亮的蓝眸温柔地看向小白。“我会认真倾听的，也不会嘲笑你的。请告诉我吧。”

　　被那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小白莫名感到心口滚烫，像受到了鼓舞一般，一口气把藏在心底深处的淤泥倾吐出来。

　　“既化不了人形，又在神社里帮不上忙。明明是神兽，却只是只会说话的大狗罢了。即便按照自己的步调努力了，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反倒越帮越忙。天满宫的大家都嫌弃小白，小白也觉得自己怎么可以那么笨。简直就是个毫无价值的废物，根本不应该在那里待下去。”

　　“偷跑出去的小白最后倒在了街道上。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雪花像现在这样飘扬着，落在小白的身上。就这样消散的话，也很不错。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小白被雪仙大人捡到了。”

　　“把小白抱到温暖的屋子里，给小白喝很好喝的肉汤。雪仙大人真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而且，他对小白说‘帮我看几天家来抵你的食宿费吧’。在这之后，小白常常跑到雪仙大人的家里，为他看家。”

　　“可是，小白把一切都搞砸了。小白已经没有了存在下去的价值了。活着，真是对不起。”小白不由得带上了哭腔。比一般狗大许多的身体瑟缩着，显得极为可怜。

　　为什么要把自己贬低到如此地步。已经卑微如灰尘了，竟还想着要抹去活着的事实。心病的原因和主人是一样的，表现出的行为却截然相反。鞍马的声音愈发柔和。他熟练地安抚道：“没关系的，活下去也没关系的。”

　　“真的？”蒙着白雾的眼睛看着鞍马，小白突然呜哇哇地叫着，“因为鞍马大人根本不知道小白犯了多大的错误！”

　　“小白惊吓了辉夜大人最喜欢的小黑，然后被那位大人厌恶了。呜哇哇，我知道那位大人是高贵伟大的日神后裔，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天满宫的神官们都十分尊敬他，小心翼翼地不出差错。然而，小白却在他的面前犯了那么大的错误。小白是多么的没用，一切都已经完了。”

　　随着不断的倾诉，那双黝黑的大眼睛滚涌出豆大的泪水。小白哭得抽搐起身体，上气不接下气。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鞍马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用手轻抚着小白。其他的劝解的话在此刻都是无力的，因为它已经深陷进自我否定的泥沼。

　　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小白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谢谢鞍马大人，不过小白是不会回去的。虽然想变得和天满宫的大家一样厉害，但基本上什么都已经晚了，所以小白放弃了。请代小白给辉夜大人问好。小白让她失望了。”

　　“好吧。”鞍马拍了拍小白的头，“最后一个问题——”

　　“是谁领你到这儿的？”

　　“诶？”小白奇怪地歪着头，不明白鞍马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过，它还是老实地回答了：“是翡翠，两只尾巴的白猫。它有一双和小黑一样的异色眼眸。”

　　异色瞳的猫又，而且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鞍马的眸色一深。是樱花林的共犯吗，引诱生灵来到这个偏僻的山坳，然后让樱花林吸取对方的力量。然而，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惜线索太少了……

　　“小白，随便跟陌生妖怪走的话，很容易会落入他们的陷阱。一个人生活的话，你更要多些警惕心。”鞍马温柔地担忧道。

　　“可是，翡翠是个好人。”小白懦懦地说了这句话后，直率地接受了，“知道了，鞍马大人！”

　　见它天真不知世事的样子，鞍马老妈子似的轻叹，递给它一根漆黑的羽毛：“若是遇到危险的话，就对着它呼唤我的名字。”

　　小白用双爪按住羽毛，困惑地问：“可是，我拿不起来。”

　　鞍马噗地笑着，揉了揉小白的头。他用淡紫色的头发搓成线，穿过羽毛，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项链。帮小白戴上后，他挥手与小白告别：“要好好生活哦。”

　　“汪汪！谢谢你，鞍马大人！”

　　夜深了。一直等待着的辉夜被女官劝着躺进了被窝。挂心于小白的她闭着眼睛，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都已经好几天了，压抑在心底的不好念头开始活跃起来。在新闻里看过的一则则虐狗讯息如幻灯片般铺满了整个脑海。

　　一只大黑犬被执法人员用棒槌一下下痛击的记忆突然闪现到最前面，黑狗从逃窜到昏迷濒死的每一秒都鲜明清晰。辉夜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小声地叫了出来。

　　叫声很轻，却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别害怕。”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为淡紫长发的青年勾勒出极为柔和的轮廓。

　　收着漆黑的翅膀，鞍马微笑着对辉夜说：“找到了，小白没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