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笙歌里》寂若安年

2、不思量，自难忘

　　十五年前，爹爹还不是苏家的当家。那时候，我的爷爷苏翀延掌管着苏家的一切，也同样因为医术精湛名扬天下。
　　那年夏天，爹爹遇见了娘亲。
　　娘亲的名字，叫蝶诗，司徒蝶诗，同人一样都是极美的。
　　因为出生书香世家，娘亲不但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而爹爹，那时虽然医术已精，却因为爷爷的关系，一直未曾被世人知。
　　天下人口中的苏神医，那时候还只是苏翀延。直到过了两年，爷爷因病过世，爹爹才开始以苏家当家人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开始的时候，虽然求医问药者甚少，可爹爹凭着比爷爷更为高明的医术，终于再度让江南神医苏家的名声回复昔日。

　　就在无数人将爹爹称为苏神医的那年，娘亲怀上了身孕。
　　那时，爹爹同娘亲成亲已有两年。
　　因为苏家医术传男不传女的祖训，爹爹那时候一直盼望着娘亲能诞下麟儿，继承苏家的医德医术。可惜十月之后，一生啼哭从产房里传出，爹爹欣喜若狂，之后却被告知，生下的是个女孩。
　　那时，娘亲一直摸着我的头说，要是你是个男孩，该多好。
　　想来，当时娘亲心里，也是有些不快的吧，因为她知道，女孩子是没法，也没资格学习苏家的医术的，将来更加无法成为江南苏家的当家人。
　　爹爹虽然心生郁结，却依然安慰娘亲，以后他们定然还会有孩子，定然会是个男孩。
　　可是，爹爹何曾想到，几个月后，娘亲就会永远的离开他了，再也不可能为苏家诞下男婴，也再不可能长伴爹爹左右。

　　因为我降生的那天下着大雪，娘亲又极喜欢“念”字，爹爹思量之后，便给我取名雪念。
　　苏雪念，苏雪念。
　　本是个纯洁如雪的名字，怎奈却在黑夜里染上了血腥。

　　那夜，娘亲抱着我，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调调，哄我入眠。
　　我安静的躺在娘亲的臂弯中，沉沉睡去。
　　“琉璃，琉璃。”见我已经睡着，娘亲本打算唤屋外的婢子将我抱去隔壁的厢房，怎奈喊了半天，居然没有半分回应。
　　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涌上来。娘亲匆匆将熟睡的我放在了床榻上，用被子掩了掩，就朝门口走去。只是才走到屋子正中，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就见雕花木门上的白色窗纸迅速被染成了鲜红色，有东西一滴一滴的沿着门檐落下来。
　　细细一瞧，才发现，那滴落在地上的，居然是血！
　　娘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可是来不及躲藏，不堪一击的木门已经被外人一脚踢开，倚靠在门上的尸体因之倒进了屋子——那个浑身鲜血，已然断气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刚唤的琉璃！而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是，一柄滴着鲜血的长剑从门外伸进屋内，红色的剑尖，正透着丝丝寒意。

　　“司徒蝶诗。”那个握着长剑的人隐没在暗夜里，轻轻叫了声娘亲的名字。
　　可是只这一声，娘亲已猜到了来人。
　　“方俊昇！”
　　“呵呵，不错，是我。”那个黑衣的男子应了一声，向前一步进了屋子，整个人便立时显现出来——身形凛然，相貌堂堂，也算得一表人才。只是那双如鹰般的双眸，却闪着丝丝寒光。
　　“你好大的胆子，乘着清飏外出诊病闯进苏家，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呢？”方俊昇哈哈一笑，一脸的不怀好意，“想来之前来苏家找苏清飏诊治，我就对你做过多番暗示，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吧？”
　　“请你立刻离开苏家！”
　　“离开？呵呵，今日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轻易离开。苏清飏算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娶到你这么貌美如花的妻子？我方俊昇，堂堂扬州巨贾的独子，有哪点比不上他？今日，你若是肯从了我，从此荣华富贵，必然享之不尽。若是不从，后果你可想而知！”
　　“我虽为女子，却也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理！”
　　“既是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方俊昇呵道，身形一闪，就见他已立于床边，长剑出手，一下便挑开了虚掩的长被，将滴着鲜血的剑尖对准了床榻上正自熟睡的我。
　　“你想做什么！”
　　“我只问你，从还是不从！”方俊昇冷哼一声，嘴角上扬，“不过你应该知道，若是从你嘴里吐出一个不字，你的女儿会有什么下场。”

　　娘亲，娘亲，那日我在床榻上酣睡，哪知你却因我遭受凌辱。

　　“事已至此，你便随我去方府吧，有我方俊昇在的地方，自然让你吃穿不愁，富贵荣华。”方俊昇迅速穿上了衣袍，笑着说道。
　　娘亲坐在地上，安静的扣好了衣领上的最后一个蝴蝶扣，倾国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可曾听见我说的话？”方俊昇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拉起娘亲的手刚伸出一半，娘亲已不知从哪抽了把剪刀，回身疯了般的朝这个男人身上刺去。
　　“你疯了罢！”方俊昇大吼一声，想要夺下娘亲手中的利器，怎奈几番抢夺，最终那把剪刀却扎在了娘亲的胸前，温热的血顿时如泉般喷洒出来，溅了一地。
　　“你，你，这可是你自己扎的，可，可不怪我！”方俊昇惊慌失措的抹掉了手上溅到的鲜血，便匆匆的逃离了苏家。

　　待到爹爹回来时，娘亲早已气若游丝。
　　爹爹如疯了一般的扔掉了随身的药箱，冲进屋子，抱起了躺在血泊中娘亲。
　　“蝶诗！蝶诗！这是怎么了？”
　　“方俊昇……在你外出……的时候……闯进了苏家……”
　　“方俊昇！我去找他！”若然平时温文儒雅的爹爹，此刻也全然失了理智。可是娘亲却用满是鲜血的手拉住了爹爹的长袖。
　　“清飏……清飏……你……听我说……他……他……”明明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可话到舌尖，却怎么也出不了口。最终，娘亲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才道：“我已经……已经……不干净了……对不起……”
　　爹爹怔了怔，一向温润的脸颊有那么一刻的扭曲，是因为愤怒？懊恼亦或是心痛？——只是一切都来不及让他多想，只因娘亲的伤口处，鲜血依然如柱般喷涌出来，将她一身紫衣生生染成了暗红色。
　　“蝶诗！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我不在乎！我给你止血！我给你止血！”
　　“没用了……清飏……就算你……就算你……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了……”娘亲无力的摇了摇头，却伸出她苍白如雪的手，朝着床榻的方向，在空中虚抓了几下，“雪念……我的雪念……”
　　“雪念在这里，在这里。”爹爹抱着娘亲来到榻边，让她的手可以碰触到我的脸。
　　可是娘亲的手指，却让我觉得彻骨的凉。
　　“清飏……替我……替我……好好照顾……雪念……我……我……对不起……苏家……对不……起……”
　　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再也听不见。
　　“蝶诗！蝶诗！”只是不管爹爹再怎么呼喊，怀中的躯体却还是渐渐的冰冷下去——娘亲，她终究是，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几日后，姑苏城外烟雨谷里，多了一座新坟。上书，苏清飏爱妻司徒氏之墓。

　　在娘亲落葬的那天，爹爹抱着我在坟前站了整整一天。
　　爹爹说，医不好最爱之人，这神医不做也罢。
　　爹爹说，蝶诗，蝶诗，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当初他来苏家求医，我就不该答应。若然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见到你，心怀鬼胎，更不至发生今日种种。
　　爹爹说，蝶诗，蝶诗，从此我不再医人，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恩将仇报之人，定然不会只有方俊昇一人。我已然失去了你，决不能再忍受如此之痛。
　　爹爹说，蝶诗，蝶诗，我一定会杀了方俊昇，拿他的血祭你的魂灵。待那之后，我便下来陪你，可好？

　　那日，爹爹对着坟冢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可是从此长眠于地下的娘亲，终究再也无法回答他任何一个字。

　　之后爹爹便弃了苏家的宅子，干脆带着我住进了烟雨谷，自己搭建了青花小筑。
　　因为爹爹说，他要一直陪着娘亲，一直。
　　后来，爹爹开始遍寻方俊昇的踪迹，可他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席间依然有人来拜访求诊，爹爹虽然一时意气说了不再医人，但是他自知江南神医苏家的名号断断不能毁在自己手里，更因苏家祖训难违，他思量半晌，终究还是对外宣称一年医三个有缘之人。而这所谓的有缘人，自是跟俗世相牵最少的普通百姓。江湖人士，富甲权贵，纷争种种，从此与己无缘。

　　如此，一晃便是多年，我也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垂髫孩童。
　　因为爹爹一直再未娶妻，苏家又有着医术传男不传女的明文，爹爹一直苦于无人继承他毕生医学。
　　直到某一日，爹爹居然问我，“念儿，你想跟着爹爹学医么？”
　　“想。”
　　“那么，从明日起，爹爹便教你。可好？”
　　“好！”

　　自那之后，爹爹便开始教我明晰各种病理表象，辨识各种草药，如何对症下药，如何调制提炼药物，悉心指导，真真想要把毕生所学传授给我。
　　一直到现在，我十三岁，学医却已有七年之久。医术虽不及爹爹，却已深的爹爹赞赏。
　　只是，爹爹每次都会叹息，“念儿，你天赋惊人，只可惜，生作了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