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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事茫茫难自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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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苏家,向来以医术精湛名扬天下。
但世人都知,苏家现任当家苏清飏性情古怪,异于常人。他每年都向外宣称只医三个有缘人,人满之后,不论贫富贵贱,便都避之不见。为此,他虽医术高明,却也常因将病人拒之门外而落得个见死不救的骂名。
而这个古怪的神医,便是我的爹爹。
从我记事起,我便一直随爹爹居住在姑苏城外烟雨谷中的青花小筑里。
爹爹虽性格古怪,待我,却是极好极好的。只要我开口,他都会费劲心思满足我,即使那些要求近乎无理。因为他一直觉得,亏欠娘亲的太多,对我的宠惯,才是唯一的补偿。
可是,我却一直都未曾见过娘亲,一直不曾。
每日,都会有人在青花小筑前跪求爹爹的医治。
但是爹爹自认只医有缘之人,若然觉得无缘,便是长门紧闭。
我曾经偷偷的在门缝里朝外张望过,空旷的屋门前,那些人或跪或躺,或掩面哭泣,或血流不止,叫人见了心里真真难受。
某日,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爹爹,你为什么不医他们?”
“爹爹不是说过么,只医有缘之人。”
“爹爹怎知他们不是有缘之人?”
“如今说了你也不懂,有缘无缘,等你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可是,爹爹不是神医么,苏家祖训,苏家人,世代是要为他人医伤去病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我的话,爹爹突然呵呵冷笑了一声,“念儿念儿,若不是因着苏家祖训,爹爹早就决定不再医人了!”
头一次见到爹爹如此冷然的表情,心竟然冷不丁的一颤,莫名的有些惶然,自知爹爹断断是有些生气了。从此之后,便再也不敢再提此事了。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一年之期转眼便过了大半。
细想爹爹所说的三个有缘之人,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而之前医治的那两个所谓的有缘人,都不过是寻常的贫穷百姓,生活拮据到连微薄的诊金都难承受,爹爹甚至因此免去了他们的药费。较之每日前来跪求医治的江湖人士和达官权贵,他们随身携带的金银珍宝,足以让我们父女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爹爹却仿佛总是视而不见。
我想,我是真的不懂爹爹的想法了。
秋日之后,便是寒冬。
因为天气渐冷,前来求医的人便渐渐的少了,只因实在受不了屋外的严寒霜冻。
后来,大雪来袭,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的落了整整七天。而下至第三日深夜,我和爹爹正在熟睡之际,突然就听到了屋外砰砰砰的敲门声。
爹爹披了件外衣点灯走到了外屋,我虽然还在里屋,却还是听到了开门声和屋门外焦急的求助声。
“是苏神医么?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
“我向来只医有缘之人,这少年,是何来历?”
“我家少爷,我家少爷是……”来人犹豫半刻,终于还是未将少年身份抖明。
“既然不便明说,那还请公子带着你家少爷速速离开此地。”
爹爹显然已经下了逐客令,但是来人却似乎毫无去意,我心生好奇,便穿上外衣跑了出来。
走到外屋,就见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的年轻公子,面若冠玉,剑眉入鬓,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家仆。可是细瞧一番,却未曾瞧见口中所说的那个少爷,不免心生疑问,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家少爷呢?”
许是听见了我的话,那个青衣公子朝边上走了一步,然后我便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少年——他静静的躺在雪白色的软榻上,全身被裹得密不透风,虽然身侧有人撑伞挡雪,榻上却依然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公子请。”爹爹的话不容置喙。
青衣公子面露难色,却终于还是退后一步,深深做了一揖,“我们会在屋外静候,直到苏神医愿意为我家少爷诊治为止。”
那夜,不知道为何,我竟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想是天已快大亮,正打算翻身起床,屋外突然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仿佛山洪爆发般一发不可收拾。咳了大概有几分钟的样子,转瞬间却又安静下来,然后便听一声惊呼:“少爷!”
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咯噔了一下,来不及多想便匆匆下床去开了屋门。
屋外人见猛然间屋门大开,都以为是爹爹,不禁喊了声:“苏神医!”待到发现是我,惊喜的神色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怎么了?得的什么病?”
“我家少爷从小身染恶疾,偶感风寒便咳嗽不止。初时几年下人细心照料,身子倒还过得去。只是这几年,病情突然加重,每每咳嗽便是几乎要了半条性命,近日请来的大夫更是纷纷摇头离去,让老爷夫人准备后事。后来老爷听说江南苏家的苏神医医术了得,便遣了小的带着少爷前来求医,希望能治好了少爷的病,让他不再经受病痛的折磨。只是一路长途跋涉,又路遇暴雪,几经周折才寻到此处,少爷的身子本就虚弱,哪经的起这样的折腾。如今苏神医若不施救,恐怕少爷真的要挨不下去了。”
正听着青衣男子说着,那个软榻上的少年却突然低低的唤了一声。
“楚青。”
“少爷。”
“我们……我们回去吧。这病,我不要治了,也治不好了。”
“苏神医的医术天下闻名,定然可以治好少爷的病。我们在这里等,一日不行,两日,两日不行,三日。三日不行,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我相信,苏神医总有一天会答应的。”
“不必了……苏神医若是肯医,昨夜便答应了。我们在此坐等数日……也是枉然,况且天这么冷……你们没必要……因我一人在这里挨冻。”
“少爷……”
“回去吧……”仿佛不容再辩,少年抬起他枯槁如枝的手,无力的挥了挥,示意离去。
被唤做楚青的男子却未动丝毫,“楚青承老爷夫人所托,找苏神医为少爷诊病。所以不管如何,只要少爷的病一日未好,楚青便一日不归。”
“你不听我的话了么……咳咳咳。”似是突然间气急攻心,少年又是一阵猛咳,之后竟然双眼一翻,人便晕厥过去。
“少爷!少爷!”
楚青发了疯一般的扑了上去,将少年从软榻上抱了起来,本想冲进屋子,但是犹豫半晌,却跪在了我的面前。
“小姐,小姐,你既然同苏神医住在此处,想必定然是苏神医的至亲。求求你,让苏神医给我家少爷医治。好么?求求你!”
那年,我不过豆蔻年华,从未见过有人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的恳求,眼下又见他怀里那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脸如蜡纸,心下一阵难过,居然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见我点头答应,楚青大喜望外,连连叩首答谢,我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少年满身华衣,又想到爹爹之前所医之人,心下只觉无半分把握,只得道了声“我尽力而为”便转身回了小筑。
回到里屋,却正好遇到爹爹。
“念儿,你刚才不在房里,去哪了?”
“爹爹,门口的少年……好生可怜……”
“爹爹昨日不是已经说了,这个少年,不是第三个有缘人。”
“可是爹爹,若你不救他,他必然命不久矣。”
“生死有命,爹爹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况且那个少年一眼便知已是病入膏肓,就算爹爹答应医他,也不过续他几年性命。”
“那爹爹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么?”
“生老病死,各安天命。念儿,这个少年的事,你休要再管了。”说罢,爹爹便头也不回的朝小筑后面的花园走去了。
小筑后面的花园,爹爹取名蝶园——只因娘亲的名字中有个蝶字,更因为,烟雨谷里,葬着沉睡了十三年的娘亲。
蝶园里种满了颜色各异的蝴蝶兰,爹爹说,娘亲生前最爱的就是这花,所以他费尽心思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蝴蝶兰,栽种在园子里。他说,有娘亲最爱的兰花陪伴,待她一个人的时候,定然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想来爹爹对娘亲也算一往情深,听爹爹说,自我出世没多久,娘亲便过世了,之后爹爹便一直未再续弦。但是关于娘亲去世的缘由,爹爹却一直不愿提起。
我心里想着少年的事,脚下一路走着,居然不知不觉的到了蝶园。
爹爹正在园子中央给他的兰花浇水,我站在他身后,轻轻喊了声“爹爹”。
爹爹因之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只道,“念儿,怎么到蝶园来了?”
“因为想来看看爹爹种的兰花。”我笑嘻嘻的答着,顺手摘了朵白色的蝴蝶兰,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脑海里不经意间又冒出那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爹爹,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什么?”
“娘亲……她因何而死?”
爹爹握着水壶浇花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爹爹,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真的……想知道?”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
爹爹沉默半晌,叹息一声,说出的那几个字,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一切……只因爹爹一念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