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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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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明明灭灭落成一片。眼前的光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夏天的花园,大红色的夹竹桃盛开了一季,连绵似岳,无边如海,然后,从花朵的蕊芯里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滋出毒素,把底下的土地染成跟它一样的颜色,再也不用分出彼此。
除了幻觉以外,银色的剑,红色的箭,交综错杂,像网一样附着在这一段凝滞的宇宙里。
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红色,鲜艳、绮丽、温热、动人。
剑光在每一个人的背后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走一条人命。
共一十一名暗卫,没有一个人倒下,亦没有一个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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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呆立在原地,她自诩鞭快,以为天上无天,现在才知自己错得荒谬,恐惧从她的内心深处开始肆意侵食,逐渐蚕食完她所有的精神,让她抖如筛糠,无法动弹。
面前的人譬如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无眼的、无耳的、无舌的、无觉的、丑陋不堪的、沾满血腥的修罗。
她见过这个人,即便他的脸上身上全是绷带,她也知道自己见过这个人,但是在哪里见过呢?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什么都没法想了,一切机能拒绝运作,好像只要她呼吸,对方就能把剑尖准确无误地捅进她的喉咙。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男人是台杀人机器,不分敌友,只凭感觉,毫不犹豫,杀人如麻。
大概是她抖得实在太厉害,男人并没有伤害她,只是与她擦肩而过,他身上的血迹蹭到了苏濯的肩膀上,留下浓重恶心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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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浑身绵软,提不起半分力气,只在隐隐约约间知道男人是朝着闻人越所在的方向去的。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坐着、坐着。
果然,没过多久,林外就传来兵器交鸣的声响,苏濯心里缓缓升腾起一股奇异的紧张感,她很担心,无比地担心,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直到闻人越的声音贯穿了整座山林。
他会死!自三师姐死在她手上之后,她再未有过这么强烈的负罪感,强到迫使她取出怀里的伴玉匕一路跌到林口,并目睹男人的剑尖朝向闻人越刺过去。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苏濯能做的,仅是尖声大叫,“别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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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把视线从琴谱上移开,静静地瞧着面前的女人。她容貌未改,可经过时间的磨砺,在气质上更——
该怎么说呢?当将她比作硝石。是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四年,水可冲窪,人可刮目,她有这等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
舒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之前翻整苏濯寄来的信函,偶然发现这一则。”他将纸递到书桌上。
苏澈细细将短笺阅览。上面不过寥寥数语,“舒兄,展信悦。不日将返苏府,望能有共进美酒之机会。另,吾昨夜梦幼时事,尤思二哥花圃内藏秘辛,待吾归家,或可一探。”
信笺极短,他读得却太久,舒朗知道他这是起了疑心,便笑起来。
果不其然,苏澈话音冷了三分,“所以,这事你现在才想起来?”
舒朗从容道:“苏濯心性调皮,朗原只当是孩童稚语。只是近日翻看旧物勾起思绪,家里又有个真正的小儿整日里缠绕不休,这才童心大发,去到二少爷院内找宝物。哪料,找来了这样一个宝物呢!”
苏澈微微一笑,“舒朗与我是挚友,同苏濯也算得青梅竹马,偏心哪边都是应该。你若有心包庇,我也不会追究,用不着说些话来搪塞我,你现今还同苏濯通信?”
舒朗不缓不急,“大少爷说的笑话,朗可不觉得有趣。世上哪有自小便分开的青梅竹马?朗只知自己是大少爷侍读,其他一概不知。”
苏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而向旁边不发一言的女人道,“叫你什么好呢?你今日有幸再世为人,不若将名字也换了吧?”
女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被关了四年,失去的不仅是对天空的渴望,还有说话的能力,对一切话语,她从来只有两个反应。
此刻,她顺从而呆滞地点了点头。
外边有女侍路过,秋尽谢蒂的花瓣掉落在她衣袖上,形容萎顿,拂而不去,惹得她好一番着急。苏澈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像是潺潺的泉水,温润动听。
“赐姓苏,名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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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越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浑身都痛,痛得叫不出声,屋外的风呼呼地往里吹,毫不留情地扫过他的伤处,同时肚子又饿得很,真可谓是饥寒交迫。
有人踹门进来,好像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可惜入耳的没整句,只有夹杂着嗡嗡声不成调的片段。
他的视线模糊得很,连来人的脸都看不明晰。
嘴里被塞进来粥,湿乎乎粘了一嘴。
又不知经过多少度晨昏,他始终沉溺于半梦半醒间,看上去好像是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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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有些焦急,因为日程不得耽搁,她一路携闻人越东行,走到项镇这里实在是走不下去了。
回想当时情况危急,她随口一叫竟然救得闻人越性命,可毕竟重伤,倘若将他抛弃在原处,只怕不出半天就要曝尸荒野。且后来知道这个剑客乃是姬小明相交的友人,更让她感觉闻人越此次劫难就好比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实在令她难辞其咎。
不过钟善书显然也没讨得好,他剑快得无人能及,身体却迟钝得如同顽石。姬小明费了一天救回他性命,费了一天叫他去杀自己,费了一天同他倾盖如覆,又费了一天重新再救他一次,不过四天的交情,却是换命的交情。
这两人的伤都重极。闻人越浑身都是剑伤,右手经脉在许多年前已经被苏濯废了,这会儿左手经脉也差点跟着去殉情;钟善书回来的时候背上甚至还插着两支短刀,想来是在屠杀暗卫的时候被伺机反击了两下,他却不知道躲,恁地受了,后来与闻人越对战,又吃了不少苦头,只剩下半条命了。
一气要照料两人,还要兼程赶路,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苏濯要去附近的泰逢山赴约。
姬小明简直涨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只得停驻在项镇,求助于当地最有名的大夫。
镇子小,大夫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三个人轮番看下来,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附近有座泰逢山,山上有乱葬岗,带他们去山上吧。”
要不是姬小明手无缚鸡之力,早就把大夫打得找不着北了。
原先能遇到司香瑜是运气,这会儿要还能遇上他,就是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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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姬小明一向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日,他从市集上买了绷带回来,刚进到苏濯房里,就听有人在屋内吵闹道,“怎么连个活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