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黛大西

7、□□

　　才听完她讲述的爱恋故事的时候，我以为在讲笑话。
　　“他是我最爱的人。我笑都是因为想起了他。”
　　“我给他写了很多东西，全是关于我们之间的故事，一般人都看不懂，他也看不懂。”
　　“他理我的时候我会开心好几天，不理我了我晚上觉都睡不好。脑壳里面全是想的他。”
　　“但他不喜欢我。”
　　我摇头，再摇。我已经很少看见，在彼此都已经成熟的年纪里，如此不成熟的感情。我以为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才会这样。不不不，现在十几岁的孩子都不会这样了，他们都会觉得这样子很没意思。在现代社会，谁还乐意扮演痴情单恋者的角色。谁不是——你喜欢我吗，不喜欢，哎呀，真是遗憾了——连爱都不算——立即转身走掉。身后一卡车的备用胎，随便挑，随便开始再随便结束。谁还要执着。谁愿意将匕首对着自己狠狠捅进去，血流如注。谁愿意紧抓住绝望的爱恋不放手，拼却自我毁灭的力道。
　　所以我认定她在装逼。要不就是超级自恋，热爱自己所扮演出来的为爱痴狂的伟大的悲剧的女子角色。凭此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可以借机鄙视庸俗的世人，抬高自身。我也知道她看不起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贫乏苍白的人，没有体会过爱，没有真正爱过别人的人，不相信爱的人，整个人生都是可怜的，没有色彩的。严格的说，简直不算是完整的人。这样的人的人生，在她眼里，是值得怜悯的。
　　就像一个巨富之人对穷人的怜悯。
　　你这样子的人生算什么人生？
　　下班后，走在公园中。
　　下过雨的地面还是湿的。从黄葛树上落下的黄叶黏在上面，一脚下去能踩出脏掉的雨水来。公园里随处可见的桂树纷纷开了微黄色的米粒大小的花，密密麻麻堆积在枝节处。空气里漂着浓郁的甜里带着酸的桂花香，泡在冷飕飕的潮湿的风里，闻起来令人感觉格外的清透凉爽。
　　她问我：“你爱一个人会说吗。”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说这个字。我说喜欢。很喜欢而已。但是很喜欢的时候，反而难以说出口，没感觉开玩笑，这些话就很容易脱口而出。”
　　“我不。我就要大声说出口。我要让他知道我很爱他。对了，我给你看过我写的童话吧。”
　　她确实拿给我看过。当时看得我一阵嫉妒。嫉妒还能装出这天真的痴态，嫉妒她童心未泯，还没感到绝望。我觉得在爱情里最让人觉得绝望的事情之一，是你发现你曾经很喜欢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就是说，你的爱恋是一场幻灭。
　　她拿给我看的暗喻她爱情的童话故事：黑猫和王妃。曾经有一只很瘦弱的黑猫，肋骨像是插在了身体里，冲着昏暗的天空。黑猫很喜欢王妃，天天冲王妃撒娇，但高傲的王妃怎会喜欢掉价的黑猫呢，王妃喜欢名贵波斯猫。黑猫很痛苦，后来终于憋不住了，给了王妃一爪子，跑了，跟别的猫恩恩爱爱去了。
　　“看过，我喜欢黑猫的态度，不喜欢拉倒，找别人去。”
　　“你很有性格啊。”
　　“是么。”
　　我暧昧不明地冷笑了声。这冷笑要说是对着她，不如说是对着自己。
　　“这是自私吧，就像拿了一把秤，要能从旁人那里得到对应的好处，才肯付出一丁点。”
　　“但是这样不容易受伤吧。”
　　被这几句话刺了一下，我嘶一声咧开了嘴。
　　我想说，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别的吧。人生不就是总在受伤害么。受伤害这个词儿多矫情，廉价的悲情。谁不是在打磨和曲折中成长为人，脸皮越来越厚也罢，越来越麻木也罢，心智越来越坚强也罢。谁都一样吧。你有了爱情会受伤，没有也会。除非你死了。
　　我的嘴唇开合好几次，最后只挤出这样的——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想要的生活也不同。自己觉得好就行了——毫无意义的话出来。空空虚虚地落在空气里。
　　她没有再回答我。只叨叨絮絮说她怎么爱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什么样子和个性。她为男人做了什么之类云云。我觉得她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在枝头得意洋洋又有点忧伤的述说过往。走在她身边的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相信的局外人，就算她真的很痛苦，这苦痛被我冷静地看着。只是冷静地看着。带着不以为然，和彼此都说服不了对方的隔阂。
　　终于是走到了公园的尽头。话题没有结束，但也再没有说下去的欲望。公园的尽头是仿古的雕花大门，涂过褐色的漆，在长久的岁月里斑斑驳驳。围墙上的爬山虎，叶子都掉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细瘦枯黄的藤蔓，有气无力的耷拉在水泥灰色的墙面上。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转个方向往公交站牌处走。
　　等待公交车的间隙里，我抬头看见天上的云被冷风赶着迅速地往前跑，几秒下来换了好几种颜色。浅灰，深灰，发白。远处的更昏暗的云就要到来，黑地像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