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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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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温寒还是高中,方才读陶诗,缱绻万分的女儿心,融入那大气的淡泊,好似水中鱼般自在。
沈坤的出现,至今历历,她记得他的眼神,深沉又忧郁,像是一汪井,深深看进你心里去,只剩下惊诧,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三尺讲台,一袭白衣,他的粉笔字清清浅浅,好生飘逸。那一节课,恰是桃花源,他讲他年少时的梦,颀长的手指轻叩黑板,作金石声。当天熄灯后,温寒躲在被子里,就着手电在日记上,含蓄地写,“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少时爱一个人,总是爱得拙劣,一步步试图亲近,却始终停留在原地。预习、复习,还借来与课文相应的著作翻阅,纵然都是厚厚若干卷,却因爱的人或许也曾这样品读,便可以不辞辛苦;他说的话,更是在课本空白处,一字一句记下,只觉得是字字珠玑,空白一一填满,心里也就满满的,全是欢喜。
不知多少心思,只敢说给自己听,直到终于一天,沈坤讲到“黛玉之死”。他倚着讲台,若有所失的叹息,“黛玉死时有那样多的恨,应是不爱宝玉了吧,不如放下的好”,她心里一惊,正在记录的笔不觉慢了下来。
下学后她鼓了勇气去追他,远远叫了声“老师”,声音好大,在自己耳畔听着都是惊惧。他停了脚步等她,很是温和,“有什么问题么?”她站定,微喘着道,“老师,我不同意您的说法,黛玉至死都应该是爱着宝玉的,恨本就是爱的另一种形式,有些爱,就是能让人铭心刻骨,转世不忘”,她觉得自己的语无伦次,羞到垂下脸去,两颊的热是那样真切。他似乎有些诧异,然是笑着的,“嗯,我并不反对你的看法,爱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停顿了半晌,他又道,“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么?”她的声音微弱,他很凑近方才听到,“温寒么,很美丽的名字,跟你的人一样,如此灵气”,淡淡的呼吸像是能把她融化。这是一句在别人说来算是挑逗的话,却恰有沈坤这般男子,如何都可以云淡风轻。她只能呆呆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回想他语气里不知何故的哀愁,忍不住心伤。
后来又有了诸多交集,都是她的有意。那间楼梯拐角窄小的办公室,消磨了她三载年华。那时的温寒,成绩常年稳居文科第一,已成为年级里有名的才女,愈益清秀却更显冷淡起来的容颜,让心怀觊觎的男生望而却步。生活唯一的欢愉,是每每课后,借了请教作业的名义前往沈坤的所在,天南地北的话题,多是他坐着激昂地说,她站着静静地听,他讲的好多她还不能理解,却只想在他近旁,看他白衣轻扬,指点江山,偶尔为他续上清茶,即使被当成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很甘愿。
家境的窘迫,童年的残缺,因了今朝的遇见,都变得值得;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那些朝向优秀的努力,都是为有朝一日能追赶上他的步伐。不是没有流言蜚语,他妻子对他的背叛,明知他的忧伤不是为自己,听来竟还是有些残忍的欢喜;还有自己与他的交往过密,亦是传得沸沸扬扬,他却始终淡然如初。他如此纵容她的任性,可他的以礼相待,她不是没有怨的,似乎正应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谶语,她的温寒,从未有人过问。
得知他的离异,是刚踏入大学的那个秋天。报考志愿时,温寒毫不犹豫填了他的母校。她一直记得他念念不忘的那些日子,樱花飘落,细雨纷飞,他一个人捧着书在路上慢慢地走,近旁的人流,远山的葱郁,恍恍惚惚只觉得是生命的背景,孤独的感觉,是那样好。从同学聚会的八卦中无意听到消息后,她走在他走过的路上,一个人静静看枫叶泛红,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想要啸歌。旁人都已经知晓,原来他还是不愿把自己的生活告诉她。
第一次敲开他家的门,纵然那里的路径,她偷偷跟在他身后不知走了多少遍,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门开了,立着明显消瘦了的沈坤,本来就飘逸的白衬衣愈显得空空荡荡;她更心痛的,是他的眼眸,还是那么深,深得让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
沈坤还是笑着的,“进来吧,傻站着干吗”,不自觉让她有了几分被宠溺的错觉,“一般都没人来,有些乱,也没来得及收拾……”
她跟着进了门,客厅里放着一箱已经打开的泡面,茶几上还放着没有吃完的半碗,冒着残余的热气,心里一酸,竟是说不出话来。他在她身前手忙脚乱地收拾,腾出地方请她坐,她却没有控制住自己,只定定看进他的眼睛,半晌,叫出了一声,“沈坤……”刚启朱唇,眼泪竟大滴大滴砸下来。沈坤没有再说话,亦是静静看着她,她明白他是懂得她的,一贯如斯。她已长大,不再是他的学生,而是有足够能力来配得上他的女人,他却只是不说话。
温寒自己揩了眼泪,把茶几上的碗筷拾掇了。储物箱里残余不多的大米爬满了飞虫,冰箱空空如也,她微微皱眉,可喜找了半天,总算让她发现了厨房的犄角,有小半袋薏米,一小把红豆,和半瓶快要过期的蜂蜜。她想了想,刷好锅,开始熬红豆薏米汤,这种汤并没什么取巧,火候却是难以把握,考验的是烹饪者的心思。火过则红豆散开,失去了薏仁米的韧劲,火候不到,就自然不必说,必须一刻不停、不紧不慢地搅拌,才能让红豆的细腻和薏仁的香浓最好的调和。她关了火,乘了大半碗,细细淋上蜂蜜,用勺子拌好。沈坤平日里总会买些糖果酥点奖励表现得好的学生,她知道他应该喜欢甜食。回转身去,沈坤靠在厨房门边看她,眼里起着她未曾见过也看不明白的大雾。
他在她面前很慢很慢地吃,慢到她的心脏似乎就要跳出喉咙,这才放下勺子,掏出手绢轻拭嘴角,然后抬起头,很好看的笑,一如初识,“微寒,谢谢你,很好吃,可是,我有我的生活,你也会有你更好的未来,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他一眼看透她的内心,一瞬间,她只觉自惭形秽。沈坤永远是那样干净温婉的男子,即使看似落魄如斯,还是风度翩翩;甚至连逐客令都下得柔和,生怕伤到了自己这样一个小女生。
温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沙发上拎起自己的包,鞠了个躬就往外走。打开门,才发现自己心绪太过动荡,磅礴大雨早就淹没了路面,都未曾察觉。她感觉他拉住自己的手,他说的什么却再也听不进,推开他递过来的伞,没有丝毫犹豫冲进雨中,似乎大雨,总会淋湿失意人的心。最后的最后,她听见他轻轻叹息,也知道自己的狼狈都在他眼里,可他不会追出来的,他一向就是那样,懂得爱,也懂得分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