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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李牧来了,来得突然。林熙几乎是刚合上眼就让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虽然终于在某人的威逼利诱下好端端的坐在了花厅里,可是依旧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但是眼瞅着李牧如热锅上蚂蚁般坐立不安,兄弟义气,少不得打起精神。
      “到底什么事,大半夜的把人挖起来。”昨天守着凤歌一宿没睡,刚刚又费了许多的精神套话,莫怪他现在无精打采。
      “林熙,你认认真真告诉我,”李牧的样子严肃的有点吓人,“你知不知道方依然究竟到哪里去了?”
      “笑话,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的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才着急,晚了。
      “我知道你听着荒唐,可是,林熙,方依然这次是真的不见了。以往她自己跑出去玩,总会在房间里留下些线索,或者是一句诗,或者是一幅画,甚至一支摆放奇怪的簪子都可能。但是,这次没有,什么也没有。你们走的第二天她就消失了,到现在快一个多月了,一点线索也没有,钱庄也没兑过咱们的银票! 林熙,你再仔细想想,她有没有漏过些风声?”素来稳重到有些木纳的李牧,此刻连林熙都看得出他的慌乱。
      关心则乱。林熙心中暗暗摇头,确又隐隐有些羡慕。
      “你自己先坐下喝口茶,别慌。那天我见她的时候,你也在场,说了些什么你还会不清楚?仔细论起来,这两天各处别业被偷的斜乎,专偷屋檐角上的砖雕,那种东西又能做什么,犯得着冒那么大的险?这件事,她知道吗?她虽然平常懒得管事,说不定这回就真的上心管事了。她在外,虽易招是非,可这么多回,你哪回见她伤过一根汗毛? 担心总是难免的,不要过了,乱了自己的心神。乱了你的心神,我们这阵脚也乱了一大半了。”
      沉默了一下,李牧勉强笑道:“多谢抬举。原是我不对,不该为了这点事情就跑了来,留下青云岭无人看守。”
      “关心则乱,我明白。方依然若没些本事,你我是万万不甘居于其下,不要过于担心了。”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说是说、做是做。假如这事情搁在你那个宝贝书生头上,你能如此镇定?”
      “方依然会武,那个吴……”林熙顺口想道一声“惘生”,却想到那个人如今已不只是惘生了,当下心里一结,只好草草带过,“那个家伙却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同日而语?”
      “那惘生是个男子,又不过是个酸儒,便是在外游荡个一年半载,能有什么可怕的?方依然是个女子,又生成那般模样,如何叫人不担心?!”
      这话,字字在理,却让人听得好不顺耳。怎能不怕?那个人那样的性子,在家怕人偷、出门怕人抢、走在路上还怕被人骗,怎能不担心?!
      刚想开口反驳,突然心里一惊,明白了李牧想说什么。
      李牧见林熙一惊一柞,便知他明白了。若是平日里,以李牧的圆滑,必不会再多说一字,然,今日心事重重,只觉的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正巧跟前有个不怕得罪的,顿时如大洪泄堤,非要说个畅快不可了。
      “你眼中的惘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旁人都如芥草一般,哪知我眼中自然也有一般珍贵的人!她纵然有千般不是,我却心甘情愿的千般赔小心、万般赔不是地哄她一笑,只要见她一眼欢喜样,便觉得不枉此生了。再遭些苦、受些罪又能算得了什么!”
      当头棒喝!
      李牧后面又絮絮说了些什么,林熙已经听不清了。
      你眼中的惘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旁人都如芥草一般!
      纵然有千般不是,我却心甘情愿的千般赔小心、万般赔不是地哄她一笑!
      只要见她一眼欢喜样,便觉得不枉此生了。再遭些苦、受些罪又能算得了什么!
      整个脑海一片空白,反反复复的浮现着李牧的这几句话。
      仿佛凭空里突然穿出一条线,将平日里散落各处的珍珠统统串成了一串。
      难怪,难怪自己每次奔到那个小小的私塾只为了短短的一眼,每每累个半死不活的却还甘之如澧!
      难怪,难怪那天明知只要杀了那个江秋农两人就可以一了百了,却还是傻傻的一脚踩进了圈套,只为了不让那人脸上显露半分不快!
      难怪,难怪明明盛怒于他的欺瞒,那人恍惚一个笑容,就轻易的丢盔卸甲!
      原来……
      原来……
      原来……不经意间,情根早已深种,浑然不知的,只有局中人而已!
      原来是这样……
      居然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一时间,林熙呆若木鸡,无论李牧如何召唤都浑浑噩噩。
      一向自诩为“江湖明眼人”,却不晓得,瞎的恰恰是自己这双眼睛!
      林熙想大笑三声,又想大哭一场。大悲大喜,面上竟如糊了浆糊一般,半点情绪不现,只剩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李牧本是一时情急,心里多少年死守的秘密竟然脱口而出,本已是后悔万份,此刻又见林熙如遭雷击的模样,顿时急得乱转。“林熙!林熙!是兄弟不好,不该胡说!回神,快回神阿!”
      这边李牧急得绕着他满地转悠,冷不防林熙突地站了起来,直直朝门外走去,赶忙去拉,却被用力甩开。
      林熙后面似有火烧一般急急得冲了出去,出门前却还不忘放句话。“不许跟过来!”
      叫不跟就不跟?李牧一个纵身窜进门廊……哪里还有林熙的踪影!
      耳边传来尖锐的风声,游廊里的立柱急速的向后退去,一个又一个月洞门,一次又一次的急速转弯,太慢,还是太慢!从来没有觉得时间竟然如此的漫长,两个院落的距离竟是如此的遥远。当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门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连呼吸都不受控制的紊乱了起来。
      惘生……
      惘生……
      明明只是在心底默念,竟然心底的声音也带着颤音。
      自己,居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这么多年来默默得守候,连自己的心意都还尚未察觉,却本能守候着、渴望着,就好像鱼儿渴望着水、鸟儿渴望着天空,相思早已刻骨、爱恋早已铭心。
      尽管渴望的连心都在颤抖,推开门的双手却不可思议的稳定和温柔。
      惘生惊醒了。被那样急切那样灼热的眼光烫醒了。终于在恍惚中分辨出是林熙,下意识便又露出那里纯净如山泉、温柔如山花的笑容,真切地让人炫目。
      “你……”几乎是才开口,就陷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连呼吸都困难,却感到了没来由的安心。
      寂静的房中,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已带着一丝寒意的秋夜静平添了丝丝暖意。
      用力,再用力,仿佛稍一放松,怀中的书生就回乘风而去。用下巴摩挲着怀中人柔顺的长发,长久以来心底空缺的一块终于填满。
      “惘生……”
      “惘生……”
      “我的惘生……”
      “你……到底怎么了?”惘生柔顺的靠在林熙的怀里,看他这样的失常,再加上白天的争执,不由忧心忡忡。
      “没什么,没什么……惘生,你以后就继续用这个名字好不好?不要再用凤歌之名了,好不好?”
      突闻此言,惘生一惊就想起身,腰上的桎梏却猛地更紧了些。
      “惘生,惘生,此生有你,有何惘然?别在理那个凤歌了,一辈子做我的惘生,好不好?”林熙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乞求和期盼,柔软的让人无处拒绝。
      心底猛得一震,最不堪的揣测跃上心头,却不敢深思。
      一辈子做你的惘生?
      那么凤歌呢?那个跃马江湖行的义气少年,真的只是春梦一场了无痕?
      两种情思,两个名字,两种人生,到底只是一个人。
      紧紧的抿住下唇,抬头,却对上林熙那双急切的又灿若繁星的眼睛,不甘心的话,千回百转,终究还是出不了口。长长一叹,终于为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认了,他认了。

      那一日过后,惘生还是惘生,林熙却不再是原来那个林熙了。奢望着对方的天长地久的同时,却从不想绊死自己。
      虽然仿佛经历了许多事情,追究起来却也不过一日功夫,虽然心里已经物是人非,外面却是风景依旧。京城依然在前方,前途依旧漫漫。
      两人稍作打点上路,该打尖的打尖、该露宿的露宿,并不曾有半丝耽搁,心里却都埋怨起路途遥远来。有所不同的只是惘生埋怨的是林熙日渐古怪的目光,而林熙埋怨的是惘生的不解风情。两人各自埋怨各自的,一个是惯于忍耐一个是为情忍耐,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却不知,平地起风波。
      这一天日近正午,太阳渐渐毒辣了起来,早上还显单薄的衣服,现在却像火炉前面裹棉袄,热的额际薄汗不断。路边的茶棚突然显得格外的可爱。小小一个棚子,却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的唯一荫凉之处,一时间人满为患。
      两人在一个荫凉的角落里坐定,上了两碗茶,喝干。再上两碗,这才算是缓过劲来。琐琐碎碎的说些什么今天天气突然那么热阿、今天晚上的宿头之类的。不过是没话找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倒也没冷过场。
      正说着,林熙眼尖远远的看见茶博士和门口的一大群人说些什么,就搭着块白毛巾往这边来了。惘生的位子正好背对这门,只觉得林熙的眼光盯着什么看,好奇,便问了句:“怎么了?”
      “门外那个女子好生眼熟。”
      惘生闻言下意识的往外一扫道:“人家带着面纱你也能晓得?”
      “身形看着像。”
      惘生默不作声,嘴角的弧度却有些下垂。
      一种怪异的沉默笼罩了四周,直到茶博士热情到有些做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两位客官,您看今日小店受大家照顾,都满座了。可外头新来了一位小姐和一位老人家,这一老一少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两位是不是行个方便,凑张桌子?”
      “倒不是不方便,可外头明明是一群人,怎么就转眼成了一老一少?”林熙喝了口茶,倒也没存心为难,可这话就是尖刻的紧。
      来者是客,虽然这两位的钱怕还没刚才人家打赏的零头,茶博士还是弯着腰陪着笑:“客官果然好眼神。是一群人没错,可都是些忠心护主的汉子,宁可自己在大太阳地里站着,也要让主子舒舒坦坦的坐着。这不都席地坐下了吗?可一个是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一个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家,这两位可怎么受得住啊!”
      “去吧。原不过只是随口问问,让你说的倒像是我们两个没心肝的,不过多大点事。”说着,拿着茶碗就换了位子,原本是对面坐着的两人,成了比邻而坐。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顶完全遮住相貌的纱帽,一个窈窕的年轻女子坐了下来,然后是一位老人家,须发花白,一身短打扮,精神却好的紧。
      两人坐定,老人家自然代为开口说两句感谢的场面话。谁知嘴张了一半,望着惘生,竟生生地消了音!瞠目结舌不足形容眼下情形,七分大喜、三分大悲,真情流露之处,见者不忍。。虽只是一时间的事,随即便收拾了表情,恢复了平静,在座的三人却都瞧了个清楚。
      惘生的笑容温柔依旧,神色不变,“老人家为何如此惊讶?”
      “……公子见笑了。”说着,竟深深一鞠,“人老了,眼神不好使了,方才一时眼花,竟将公子瞧成了一位久违的故人,一时间悲喜交加,失态之处,还请公子海涵!”
      惘生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得“汪伯,你侍奉爹爹久了,整日里板着张脸,这下倒好,连褶子里的陈年灰尘都抖了出来。”蒙面女子一开口便又是嘲讽又是抱怨的,声音倒很是开朗。
      林熙一反常态,半声不吭,只在女子开口时,抬头看了眼,随即便百无聊赖的专心喝茶。
      慕容吟悠!
      即便蒙着脸,但是这个声音、这个身形,是慕容吟悠没错!这场麻烦的肇事者之一,怎么能认错?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熙笼在袖子中的右手已经稳稳的抓住了一把铁菩提。
      惘生听着慕容吟悠的调侃,眉头皱了起来。这孩子,未免太不知礼数。
      四人正在那里各怀心事,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那气势,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正待仔细打量,已看见茶博士站在那里高声道:“各位爷,有位大人将这里全都包下了,就算小的请客,还请各位尽快散去吧!小的知道这么着对不住各位,可是小店也有小店的难处,还往各位体谅!小的在这里先赔个不是了。”说着长长一鞠到底,竟不起来,是铁了心赶人了。
      开门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茶博士此番作为,显然外面的是位大人物。众人一阵喧哗,虽有些不甘,却都痒痒的散了开去。
      被人流一冲,慕容吟悠和那位老者都不知所踪,惘生不动声色的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回头去找,两人不紧不慢的继续着上京的步伐。
      而在两人身后,一位老者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突然双膝重重落地,也不管身边小姐惊诧的眼光,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用袖子抹了两下,却怎么也擦不干,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少爷!
      大少爷还活着,夫人!
      我们的大少爷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夫人!
      大少爷……
      一遍遍的在心里叫着,却终于没敢出口。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的人群中,只有老者尽情的哭声。

      惘生和林熙在前面自是不知道后面的变故,路边的风景尚佳,两人边走边聊,虽偶有冷场,倒也还自在惬意。
      “两位公子留步!”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两人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竟是那也破庙中的那个叫做“绿儿”少女。显然那个绿儿也很是吃了一惊,瞪圆了杏眼,半晌才记得低眉潋目。
      “我家大人见这位公子背影颇是眼熟,疑似故人,诚想请两位移步一叙。”
      绿儿说着话的时候只拿眼瞧着惘生,并不分给林熙半点注意力。约摸也是晓得这个人刻薄的紧,半点关系也不想和这个人撤上。
      “请一个小小的婢女来请人,我倒不知道诚在哪里?”林西本来没打算开口,人家摆名了是冲惘生去的,他在哪里又起个什么劲?只是这个此女态度过于明显,再加上那夜的旧恨,林熙再装死就不是林熙了。
      绿儿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道:“公子生绿儿的气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那夜是绿儿莽撞。”说着,竟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毫不犹豫的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左肩,下手之狠练林熙都没能拦住。转眼间,肩头立即红了一大片,绿儿除了面色微白之外,竟然半点神色不露,“公子若还是不满意,绿儿这就卸了这手臂,聊表心意。”
      林熙看了看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女子,终于道了句:“罢了。”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惘生于心不忍。
      “一刀能换莫愁公子的不追究,已是绿儿天大的福分了。”
      身分被识破了!
      两人看着这女子的眼光都变了变。
      先礼后兵,逼得人回绝的余地都没有,虽然这个“礼”颇有点狠决。若是此刻林熙的身份曝光,蜂拥而来的仇家一定会在两人抵达京师之前狂轰滥炸。
      现在变成不去也不行了。
      林熙无奈一笑,打破了僵局。
      “惘生,你猜究竟是哪个故人呢?”
      诚实的摇了摇头,惘生实在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会有绿儿这种婢女的。这样厉害的婢女,普通人哪里消受得起!
      两人并没有立刻见到那个神秘的故人,绿儿将两人带到下一处驿站后,告了声退,就消失不见了。
      看着空荡荡的驿站,惘生就是再迟钝也终于明白,那位故人就是前日里将前一处驿站包下,还他们两人不得不外宿的那位大人物。
      究竟是何方神圣?
      故人?自己不过一届寒儒,就算是当年的同窗,却也因为年纪过轻不可能身居高位。这样的排场,这样的声势、这样的婢女,实在让人难以捉摸,究竟是那个故人,竟能如此风光。
      沉思之下,惘生不自觉的笼起眉头。
      林熙见了,直觉的伸手想揉开眉尖的那道皱褶。“胡想什么呢?即是故人,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眉间传来温热的触感,淡淡一笑道:“这故人来的突然,让人心生惶恐。”
      “有我在。”
      有我在,无论什么样的风雨,都为你挡下。
      有我在,无论什么样的明刀暗箭,都不会近你的身。
      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的惘生。
      为了承诺,更为了自己的心。
      惘生自不知道林熙心中的海誓山盟,只是径自一笑。
      世间最不可靠的是人心,但有这份心就已经让人心底暖洋洋的了。
      正待说什么,突然被一阵朗笑打断。
      “我就说这般请来,惘生一定会顾前想后,你还偏要让那个什么绿儿去接,弄巧成拙了吧!”
      “人既然接来,见了我们两人,自然什么顾虑都没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边上的门帘一挑,近来两个人儒生打扮的人,赫然竟是月前见过的周锐涵和李茂年!
      “我道哪里来的故人,原来是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么大的排场,让我差点不敢认了。”
      “哪来的排场,不过是这厮狐假虎威罢了。”周锐涵满脸无奈,嘴角确是掩不住的笑意。“不过那位正主儿你也是认识的。”
      “那倒是奇了,是哪位高人?”
      “那位高人一下就来,倒是你不为我们引见一下这位公子?”
      拍额自道一声糊涂,惘生为三人彼此引见,只是介绍林熙的时候,谨慎起见,只说是朋友,半字不提武林。
      彼此见过了礼,李茂年耐不住道:“知道你来,后院早备下了酒菜,快些过去吧,那高人在那里等着呢。”
      既然来了,自是客随主便,再说是这两个人,惘生客气了几句,便应下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向后院走了过去。路上惘生几次打听那位高人,两人却都存了玩闹之心,几次都拿话差了过去,就是不说,惘生无奈只好作罢。但是能让两人起玩闹之心的人,自然也该是故交好友,只不知是哪一位竟能年纪轻轻就如此平步青云。心下稍稍松了口气,便随着两人说笑了,一行四人,热热闹闹的到了后院,远远的就看见亭子里坐了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难道是……竟然是……
      惘生不敢置信的快步上前,眼见那人慈祥的笑着唤了声:“惘生。”
      惘生眼眶一红,双膝一并,重重落地,一个响头叫了句:“先生!”
      老者微微一笑又道:“惘生依旧是惘生吗?”
      “惘生依旧是惘生。”
      老者闻言微微敛眉,叹了一声“痴儿”,便扶起了他。
      惘生惘生,你何时才能参透“前尘往事皆惘然,”何时才能不再惘然无措?
      世上最莫测得不是天意,而是人心。天劫可躲、情劫可渡,唯独心劫难解。许是苍天无眼,许是天将大任,眼看着这个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始终心魔难除、心结不解,他却爱莫能助,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他已是江郎才尽,单指着有缘人渡化。
      大家落了坐,师尊跟前反倒没了刚才一路上的欢声笑闹,虽然能与久未谋面的先生把酒共欢实是人生一大幸事,可当年书院里的那些规矩却都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地印进了脑海,总不敢尽兴。
      “先生怎么到了这里?”
      “还记得我常常给你们提的那个被家人强行带走的二师兄吗?”
      “那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自然记得。”
      虽然诗赋平平,但策论却是字字珠玑。那样胸有丘壑的同窗,实在让人很难忘记。
      “当年的那个少年,竟是当今的皇上!”
      惘生闻言吃惊的停下了手中的酒杯,以目光求证。
      天子之师,这个名头可不小!
      “别说你们,老夫也很是意外。”拈着长须,老者似乎也并不喜欢这样的惊喜。“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晓得。”那个孩子以前还常常来信闻讯一些政务方面的问题,当时他以为这孩子不过只是一个为国效力的朝廷命官,自然毫不隐瞒的一一作答了。谁晓得,从此就淌进了浑水,再也脱不了干系。
      天子之师,可活人亦可杀人!
      “先生这是前往京城吗?”
      “正是。”
      “那真是太好了。正好我和林兄也要上京城,不知可否同行?”
      在治世,没有比天子之师更好的掩护了,无论是官府还是武林,不会有人傻到和皇家作对。
      “那当然无妨,只是……”平月老人喝了一口上好的桂花酿,继续道:“京城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今年又不秋闱,去趟那趟子浑水做什么?”
      “先生,这都是晚生的错。”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林熙终于开了口:“是晚生鲁莽,和朋友打了一赌,说今年一定能买到品古斋平湖先生八月的新作,而且必然是头版的,所以才不得不厚颜赶着上京城。”
      林熙自然是在那里空口说白话,惘生在那里听了,心下大乐。这平月老人本是书院的先生,最乐意见到后生上进,那平湖先生和平月老人当年有过同窗之谊,也是当代大儒。林熙这个谎实在圆的妙极。
      惘生在那里只低头喝酒,并不搭话,果不然听到“年轻人好学总是好的,这个赌倒也风雅。只是此时京城乃是非之地,你们办完了事就速速回去吧。”
      “先生总说京城是非多,又究竟那些是非呢?”搭话的确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敬陪末座的李茂年。
      平月老人本待草草带过,一抬头却见一圈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倒颇似当年上课时分。“罢了,你们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早知道总少吃点亏。”
      “这头绪倒要从新皇登基开始说起……”
      自前年新皇登基,朝中的形势便诡秘了起来。原来朝中一直有三派势力互相争斗不休。左右大臣各为一派,再有就是拥立当今天子,当年的太子党。随着太子登基,太子党得势,另外两派未免忧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偏生这太子又是个天生的帝王命,生杀伐谋冷面冷心,自然招安不足。因此另外两派,越走越近,竟殷殷合成反帝之势。本不过只是普通的权臣倾轧,到了这一步却已是不能善了的局。
      “所以皇上才请先生出山?”
      平月老人不摇头不点头,默默喝他的酒,算是默认了。
      帝王之道讲究恩威并施,听先生的说法,这个少年天子还是脱不了少年意气,半步不退,硬是平地起风波。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王位。
      “我出仕,合该带着你们一起出仕。可现在朝廷的局势着实难测。进一步腥风血雨,退一步海阔天空。真想闹大的,也不过三两人,若能将这几个劝服了,天下还是依旧太平,否则……”说着长叹一声,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就拿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当年的吏部侍郎林子旭的案子来说,都十五年前的事了。年满门抄斩,连九族都诛了,哪来的故人翻案?不过是纠着当年右丞相利用抄查之便中饱私的小辫子,找个借口除了他罢了。”
      “先生说得奇怪。哪有大臣和太子对着干的?太子迟早是皇上,和皇上对着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层?”开口的是周锐涵,细细眼睛,笑得眯眯的。
      “那又是一个故事了。太子生母陈妃不过是一个区区大学士的女儿,没多久被人争宠毒死了,先皇念着旧情让皇后收养了太子,明里暗里向着这个三皇子。皇后是左丞相的侄女,本来顺顺当当的扶着太子登基也是一状佳话。谁晓得皇后后来竟然自己又添了十四皇子,左丞相明着不说,暗着早翻了脸。右丞相一开始就摆明了支持四皇子,自家的外孙怎么能不护着?争来争去,两派谁都没把这个太子当回事。可是两派又是势均力敌,怎么也斗不出个胜负,太子之位反倒保住了。这次先皇突然驾崩,两派再怎么斗都斗不过天,太子这才顺利登的基。”
      “这倒真是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
      大家相视一笑,为那个不相熟的师兄干了一杯。
      一群人边吃边聊,虽然是庙堂上的事情,一举一动都不知牵了多少身家性命在里面,然京城太远,此刻道来亦不过只是谈资而已。
      惘生只是说说罢了,而林熙……只是听听罢了……
      一顿饭吃罢,原本一行三人顿时成了一行五人,索幸新添的两位主都是极好对付的人,原本伺候一人的仆役们成了听五人使唤,居然也没有捉襟见肘,可见那位少年天子对于恩师终究还是礼遇三分的。
      那日惘生一直想问一句话,却不好在那样的饭桌上问出来,只得寻了一日空闲,巴巴的去问了周锐涵。
      “绿儿的身份?这还用说,自然是皇上派来伺候先生的。”周锐涵一本正经的回答道让惘生不好再问下去。
      那么厉害的婢女谁干让她伺候?是监视才更对巴……
      惘生心里嘀咕,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天威难测,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林熙虽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却看着惘生的份上多有收敛,几日下来虽不至于相见恨晚,倒也混了个烂熟。
      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叙旧,诗兴上来了就开个诗社,谈兴上来了就开始清谈,争论不过就去请教师尊。一路上的日子过的是惬意自在,仿佛又重温了当年书院的旧梦,又少了当年的许多死规矩,实在快活。不知不觉间京城只有不到五日的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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