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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 ...

  •   金发碧眼的女人从林间走出,俨然依旧是当年作为圣女贞德出现时的摸样。她腰挎匕首,手执弓箭,仿佛是丛林间狩猎的阿尔忒弥斯。她在亚瑟和弗朗西斯间站定,有意无意地挡着着弗朗西斯。她冷漠地望着亚瑟,语气一如既往。
      “你早已被从大陆驱逐,不/列/颠,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亚瑟畏缩了一下,仿佛这话语化作了看不见的利刺,将他贯穿。随即他倔强地咬住嘴唇,仅剩的一点惊愕犹豫与茫然无措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带着那些复杂的情绪和模模糊糊的希冀一起。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戒备、精明的审慎与阴沉的怒火。他费力地停止了背脊,用一贯的傲慢来面对欧罗巴,他的母亲。
      太可笑了亚瑟,他对自己说,你竟然还傻瓜似地抱着希望。想想她对你做过什么,想想你对她做过什么!她不仅是你的母亲——她是你的敌人!
      从眼角瞥了一下弗朗西斯,亚瑟半是轻蔑半是悲哀地发现他僵硬地愣在原地,没有丝毫反应,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欧罗巴,他们共同的母亲。在所有的孩子中,法/兰/西向来是他最为偏爱的一个。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百年战争的时候。那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心结。那一次他被欧罗巴亲手驱逐,从此被排斥在大陆之外。那是无法磨灭的痛与耻辱。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奥尔良城下,他还记得那个关键的时刻,它不仅彻底扭转了百年战争的局势,还将亚瑟一时的坚持与骄傲和尊严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飞驰而来的圣女贞德举起长剑,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不,她就是欧罗巴,他们共同的母亲,这个金发碧眼的圣女贞德是欧罗巴的化身。她挺直的背脊将弗朗西斯挡在身后,柔软的双唇吐出仇恨的诅咒。
      现在他们再次见面,亚瑟知道诅咒从未消失。她看着他,高高在上,轻蔑、冷酷而愤怒,没有丝毫温情。
      亚瑟扬起下巴,脸上的寒意渐渐凝结成嘴边狠毒的冷笑。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即使是欧罗巴也不能。
      欧罗巴曾经诅咒他只能龟缩在欧洲一角,被世人所遗忘。但是他没有。不/列/颠可以遭受天大的挫折,但是它永远不会向弱小倒退。
      狠心的母亲,欧罗巴,你休想阻止我。
      不/列/颠从不低头。不/列/颠从不屈服。
      亚瑟握紧长剑,突然站起,朝着欧罗巴挥去。

      “你憎恨我,不/列/颠。这毫无意义,也毫无用处。”
      欧罗巴轻松地用匕首挡住他的长剑,语调平稳而波澜不惊。
      “没错,我就是憎恨你,欧罗巴……你最嫌恶的儿子不/列/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不/列/颠,怎会将你的驱逐与仇视当做恩赐?看吧,你的力量已在三百年的时光中被大大削弱,你的宠儿们干的好事,对不对?当然,我不会否认我也参与了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战争的火焰燃遍了你的肌肤,钢铁的洪流撼冲高山,冲突与纷争灼干长河,而你就在四分五裂中徒然忍受着痛苦吧!分裂万岁!混乱万岁!让至高无上的战争终年统驭你的大地吧,欧罗巴,玛尔斯的战车每一次疾驰而过时,都不会少了我的身影……记住这诅咒吧欧罗巴,因为它已经被浸满鲜血与泪水、兵燹与挣扎的时光所证明:你的爱与恨所收获的都是同一样东西,而只有你的恨才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亚瑟紧紧抓住树干不让自己摔倒,却突然大笑出来。他的身躯明明摇摇欲坠,但他的笑声却包含了不可思议的力量,那里面的愤怒和不甘是那样的摧肝沥胆,叫人不寒而栗。
      盛极一时,颇受垂青的罗马帝国在疯狂的围攻中覆灭倾颓也无动于衷的欧罗巴,来自蒙古帝国的铁骑的践踏与蹂躏四处传播恐惧时都袖手旁观的欧罗巴,竟然为了弗朗西斯而亲自降临,近乎不可思议地过分偏袒着他,只轻易地以一个诅咒便从此将亚瑟排除在美丽富饶的大陆之外。连加莱也失去后,总是亚瑟再如何惆怅愤懑,也终究无法再越海峡一步。
      如何甘心,如何释怀。
      海洋,狡猾而莫测的朋友,你永远不知道它平静的表象背后是友善的微笑还是阴险的巨口。为了生存,亚瑟不得不求助于它,全身心地投入于它,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然后一点一点放开手脚。他对海洋的依赖同时又成为了他最大的弱点,于是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武装自己,保护自己。强盛的不/列/颠,从海洋中崛起的奇迹,日不落的帝国,令世界为之瞩目,令欧洲不敢轻举妄动!没有谁明白这其中消融的鲜血与汗水,恐惧与挣扎,周旋与努力……咬紧牙关,不顾一场场变革掀起的腥风血雨,不顾冰冷无情的钢铁巨兽绞碎了多少明亮的笑容与鲜活的幸福,不顾远方的土地吞噬了多少生命与梦想,他告诉自己比起战争、暴动、分裂与亡国,这一切实在不算什么。谁又不是这样?软弱的后果只有死……只有海洋,广阔无垠、蕴藏无限希望的海洋,他那善变而残酷、琢磨不定又慷慨无私的盟友——只有海洋,欧罗巴无法再把它从他手中夺走!

      他的力量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与他的信心一起。令人敬畏的勇气重新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知道他终于战胜了过去的梦魇、战胜了不公的诅咒,战胜了愤怒、仇恨、屈辱与泪水,战胜了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他束缚着他的旧梦残痕,战胜了一切对那些阻碍他反对他的力量的恐惧……总有一天他会掌握整个世界的权柄,三叉戟扫过太阳照耀的每一寸土地。
      “欧罗巴。”他收剑回鞘,傲然冷笑,“你已经再也奈何不了我。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世界的未来已然展开……你休想再阻我半步,休想!”
      他再也没有看欧罗巴和弗朗西斯一眼,转身离去。
      尽管失去欧洲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前景,尽管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资本骄傲地证明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但很多事即使为了现实需要不再计较,心底依旧难以释怀。愤怒、屈辱、不甘、嫉妒……那伤口一直在流血,从未结痂。
      蓦然间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从背后传来的力道推动着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低头望见透胸而出的长箭尖端,鲜血迅速洇湿了军服……
      他模糊地回忆起旧日的时光,那些回忆如同蛆虫般在过去的尸体上令人作呕地蠕动。欧罗巴将她亲手制成的夏栎长弓递给他,手把手地教他射箭——是她将日后令他引以为傲数百年的利器赐予他,并教会他如何使用。他的膝盖的骨骼上至今还存在着由于长期使用长弓而留下的特有的印记,然而现在,欧罗巴手中的一把看上去几乎模样相同的夏栎长弓射出的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就如同当年在奥尔良城下一样。
      “不/列/颠,你最好不要一再挑战我的耐性。”欧罗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脚步声在接近。
      他轻声地、自嘲而又刻薄地冷笑起来。
      “怎么啦?”他说,“就像当年奥尔良城下一样,一箭射穿我的胸膛,让我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狼狈地爬回英伦三岛?真是偏袒儿子的好母亲,弗朗西斯真该为此感动地抱住你的大腿痛哭流涕……可惜这次你没有成功,欧罗巴,我说过你阻止不了我。如果你此刻能暂时令你那被偏见蒙蔽的心灵澄明片刻,就感觉到在离我们不远的战场上,胜负已分……塔拉尔德被俘,马尔辛败退,遍野血海中,从法国人和巴伐利亚人身上流出的鲜血远多于英国人和奥地利人的。”他猛地回过头,脸上带着压抑的狂喜和轻蔑的倨傲,“我赢了!明白吗?是我赢了!”

      亚瑟早就醒悟,一直以来他铭记在心的、紧抓不放的、耿耿于怀地,其实不是那些仇恨与屈辱、不甘与嫉妒,而是那段永远也回不去的时光。
      他怀念小小的自己蹲在沙地上,捏着树枝抬起头看见弗朗西斯从海边朝他跑过来的场景。他怀念那些隔三岔五的骚扰与恶作剧。他怀念弗朗西斯在他面前一脸骄傲地炫耀着巴黎的最新流行趋势,而他当时故作不屑却在弗朗西斯离开以后偷偷模仿。他怀念那些他们只有彼此的日子,那些年轻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毁掉这一切的其实并不是欧罗巴,而是他自己。他记得自己一开始理直气壮地像个被惯坏的骄纵小孩一样提出王位要求时弗朗西斯那一脸“又在开玩笑了调皮的小亚瑟”的无奈而好笑的表情,记得自己趾高气扬地把军队开进法国的时候弗朗西斯有很长一段时间一位自己只是在别扭闹情绪。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战争决心究竟有多么草率与鉴定,没有意识到那曾经的过往与亲密无间的感情会在不经意间就这么被鲁莽而突兀地挫骨扬灰。那一百年时一个炼狱,出来之后他们分道扬镳奔向各自的天堂。欧罗巴举起了沉重的盾,大海张开了冰冷的怀抱,亚瑟戴起红色与白色的玫瑰,在地图上比划着野心与梦想。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当然,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每当亚瑟赶去苏格兰或者爱尔兰去平息那里的暴动时,他经常会看到弗朗西斯欠扁的笑脸。而每当弗朗西斯穿上他那身骚包的军服离开巴黎去跟那些兴致勃勃地跑来揍他的人打照面的时候也有很多次认出了亚瑟那标志性的粗眉毛。也有不多的时候,他们并肩携手,尽管往往各怀心思。
      他只是想再见见他。很奇怪,在埋葬一切那些最美好也最脆弱的东西,压抑一切无法言说的、充斥胸臆的软弱的叹息之后,他们竟然也能维持一种微妙的、看上去相对和平的关系。原来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错综复杂的因素就已经令他们紧密相连,各自我行我素,却无法离开彼此。
      有些东西已经溶入骨血,即使生生剜出,它们也能换一种方式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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