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虽易散落，根底永含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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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携虽久无时忘，
面影长留我眼前。
这是博雅中将成婚那天递给女方的和歌。
贵族总是有些贵族的礼仪。
虽然这场婚礼安排的极其匆忙，但是源氏至少做了和歌。
那天的新娘，据说是十分美丽的。
面容秀丽，妆容得体。
乌黑的眸子边上抹着红粉，刚刚涂黑的牙齿衬着红唇。
身着宽大的十二单衣，以红白黑为主色调，庄重华贵。
五彩的袖摆层叠飘逸。
令见者无人不惊叹新娘的美丽。
但事实上，见证这场婚礼的人并不多。
原来城中平民就只知道源氏有个公子要成婚了，可现在若问他们，他们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大抵会说，
听说会成亲，但现在到底成没成就不知道了。
但是，那个人是知道的。
那个人既是赐婚的当朝天皇，村上天皇。
可刚刚参加完典礼的时候，他心中也不免有些疑惑。
为此，他还特地找来源博雅的好友安倍晴明来调查此事。
可是几日之后，安倍晴明笃定地禀告说，一切正常。
他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过几日，那个人心底又有些鬼点子冒出来了。
便想了解下源博雅和那新娘子的近况，遗憾的是，他还是没见到他的大侄子。
真可气，源博雅新婚之后，竟依然翘班。
村上天皇反复思量，他又想到了安倍晴明。
但是，前几日的那件事，让他有些在意。
『对了，安倍晴明……』
『陛下，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原本都要踏出殿外的晴明，回过身来恭敬地问着。
『没，没什么了吧……』
『是』
——好恐怖。
村上天皇这样觉得。
那个已经无所谓生死，无所谓世事的阴阳师脸上，竟然也会有这样黯然的神色。
难道是妖怪偷走了安倍晴明的笑。
罢了罢了，那个人实在没了主意，便不再打算提起。
渐渐地，这件事也就淡出人们的视线之中。
所以，
后人翻了能翻的书，挖了能挖的坟，关于博雅中将这位夫人的信息还是少之又少。
唯一剩下的，大概就只有那首当初成亲时，源氏送给她的和歌了。
分携虽久无时忘，
面影长留我眼前。
与君分别多时，却时时刻刻不能忘记，君的容颜身影，就仿佛一直在我眼前。
大概是讲，博雅中将与他的夫人成亲之前分离过一段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任凭时光流逝，他们依旧难解相思之苦，好在最后，万幸之中得以团聚，这才修成正果。
后人是这样猜想的。
新嫁娘被送入了没有人的屋内，博雅中将还没有来。
原本像瓷娃娃一般美丽却又像瓷娃娃一般动弹不得的新娘，终于有了自由的空间。
她拖着厚重的礼服走到屋子靠墙的一边，坐了下来。
解开胸前的礼带，然后是一层一层的礼服。
褪下外面笨重的礼服之后，新娘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这时，门外有了些动静。
源博雅推门而入，带着笑意。此时的博雅还是原本的面貌，可是关上门的那一会儿，他的头发又重新变成了紫灰色，他笑着，露出那可怖的尖牙。
『那首和歌真地是你作的吗？』
『这很重要吗？』
『也许吧。』
『没想到吗？没想到我也可以写下这样的和歌吗？』
『呵，也不是。』
『哦？』
『我是怕你是真地爱上我，才会写下那样的和歌的。』新娘眼里有了几分笑意。
『呵，你最好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新郎却面露不悦。
『呵呵呵，真可惜啊。』
『……』
『你只是个式神啊，四邑君。』
新郎被惹怒了。
『混蛋，我再说一遍！』他踩着新娘的肩膀，把她踢倒在地上。
『我叫源博雅，现在是你的丈夫，你不要太过分，安倍晴明。』
这一刻，那个美艳的新娘已经洗去一开始的妆容，露出原来的样貌。
他不是她，他不是别人，他正是男扮女装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
那场婚礼的前一日，源博雅出事的那一日，晴明在天黑之前返回了博雅的府上。
『呵，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吧。』
晴明没有回应。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怪物，有着和博雅一样的脸的怪物。
还有盘卧在那怪物膝上的那些宫女。
心中便有一分沉重，像是吞了秤砣。
晴明小声地念了几句咒。
那些宫女便纷纷起身离开。
“博雅”一怔，冲那些宫女大声地喊，『回来！』
那些宫女也好似没有听到似的。
『安倍晴明！』他的目光落在安倍晴明身上，恶狠狠地说着。
『我不允许谁，作践博雅。』
『什么，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博雅”突然笑了出来，鼓着掌，走到晴明跟前，『我就是源博雅，我不明白你的问题。还有，收起你的那一套名的咒语，它对我没有用。』
名，即是一种咒，晴明原本让“博雅”承认“四邑君”这个名字，是为了否定那人的存在，而现在，确实已经没有必要重来了。
因为真相已经明朗了。
爱情草不但解除了封印，还连本体一同消失。
博雅的肉身被偷走。
与此同时，眼前的这个“博雅”不仅拥有博雅的一半样貌，还能看得见晴明心中所想。
这一切联系到了一起，让晴明想起，爱情草的咒语不仅仅是连接了养花者与爱慕者之间的思想，还会将这两人的思想透露给第三个人。
那第三个人……
『你明明是爱情草的式神——四邑君。』晴明像往常一样唇角微微翘着，泰然自若。
被唤作四邑君的男人停下了脚步，极其不善地盯着晴明看了会儿，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安倍晴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呵，我确实不是源博雅，可是“四邑君”是什么，愚蠢的你给我取的名字吗？』
『你是四邑君。』
『喂，……这太恶心了。』四邑君的眉头挤成了一个“川”字。
『恶心也没有办法，你确实叫四邑君。』晴明装得很无辜，但却没有掩藏微笑。
四邑君的脸上突然没有了笑容，他没有开口，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慢慢地走到晴明的跟前，在晴明的耳边说着，一手拂过晴明的耳畔，环着晴明的脖子。
『别闹了，这具身体可是很想念你的体温呢……』他的情话，温柔，却透着寒气。
『哦，所以呢……』晴明配合着演戏。
眨眼功夫，四邑君已经掏出怀中的匕首，架在了晴明的脖子上。
晴明没有闪躲。
那人便发出狂笑，『什么阴阳师，你也配当阴阳师！』
『呵，四邑君未免也太小瞧在下的能力了。』
语毕，匕首变成了一只青蛙，向四邑君的肩上跳去。青蛙伸出前端不同寻常的蛇信子般的舌头。
四邑君用那张酷似源博雅的面孔扭曲地笑着，眼看着青蛙就要弄脏四邑君的脸颊，转眼间它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扁，落在了墙上。
『啪！』那是□□被震碎的声音。
之后厅堂之间，一阵寂静。
两人都放开了架势，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却胜负难分。
晴明很被动，每一招都被眼前的这个人看破，却又不至于被彻底制服。
两人都显得狼狈与不耐烦。
突然，四邑君拍了拍额头，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哦……我错了。』
说着，他好像累了似的，跌坐了下来，支起一条腿。
『哦？』
『……』
『绕了很多弯路呢，晴明。』
『……』
『那我们玩玩别的吧。』
『……』
『我的指甲可以弄瞎博雅的眼睛，』说着他把手指放在眼前。
『我也可以弄聋这个乐师的耳朵，』说着又把手指浅浅地伸进耳朵里。
『当然，我也可以直接割破这里，』那是脖颈的位置。
晴明收起了笑容，紧抿着嘴，用沉默掩饰自己的难堪。
他的右手背在身后，手心之中，是一张画着五芒星写着密密麻麻咒印的符。
这张符，如果出现在四邑君的额上，那么爱情草便将会被再次封印。
但是，四邑君可以看破他的想法，这一招说不定已经被看破了。
这次确实是他大意了。
他没有想到四邑君会用博雅的身体来作威胁。
如果他前进一步，多少有一丝机会可以封印四邑，使自己摆脱被动的局面。
但是博雅将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如果他退一步，或许他在这下半辈子里，都将永远的受控于人。
但至少博雅是安全的。
他爱博雅，所以他都没来得及考虑自己。
手心里的符，便消失了。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
『我何必说，我心里想的，你还有什么不知？』
『哈哈哈，我差点忘了，你的咒语永远受限于这具身体。』
『……』
『我差点忘了，我现在是源博雅呢。』
正如四邑君所说，晴明无法彻底隔绝源博雅的肉身所施予的咒。
『四邑君……』
『原来作为这个人活着，是那么的痛快啊！！』
四邑君张开双臂，朝天空高声吼着，好似控诉着老天的不公。
『四邑君，求你，听我说。』不得已，连晴明也变地低声下气。
『原来作为一个人活着，是那么的痛快啊！』
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喊出来的感觉，是疼痛？还是快意？
紫色的瞳孔里浸渍着哀伤，留存在晴明看不见的角度里。
瞳孔和头发的颜色因为激动变得深蓝。
他回过神，对上安倍晴明依旧平静的面容。
『对不起。』晴明说。
『哈？我怎么敢让你，对不起我呢？』
『封印你，是我犯下的错。』
『……』
四邑君的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
他苟延残喘着到现在，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句道歉？
这一句“对不起”，来得也太过轻易。
这不是他所要的。
这还远远不够。
『你说谎！我无法接受你的道歉！』
之前的笑容便隐匿在愤怒的火焰之中。
『你不要忘了，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看得见!』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话语。
晴明，却有些害怕了。
不仅仅是因为此时的博雅，已经变成了像“觉’一般的怪物。
更是因为那人用博雅的声音说……
『你心里的鬼，我已经看得真切！』
因为太爱博雅，所以自私；因为爱地太纯粹，所以不择手段。
这便是晴明心中的“鬼”。
『为什么……』
『……』
『为什么是博雅！？』
『哈，这可要问你了？』
『所以说，你的目标是我啊。你大可以冲着我来！』
『我怎么会知道呢？』
四邑不愿正面回答晴明的问题，晴明咬着唇，最后还是挤出了那最初的三个字。
『对不起，拜托了……』
『说这句对不起，会让你感到为难吗？』
『我说“对不起”！！』晴明提高了声音。
『不会吧？』四邑君却不理会他。
『拜托了……』
他抬不起头。
『可是我只想看到你痛苦，因为只有你痛苦，我才能觉得不痛苦。』
四邑一直盯着晴明垂下的眼睛，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而晴明始终没有回看一眼。
『求你，放了博雅。』晴明伏下身去，身体贴着地面，无比诚恳地请求，为了博雅，他什么都愿意做。
总是身穿一席白衣的他，因此染上了尘埃。
——这着实，让他感到痛苦。
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为了博雅，就连作为阴阳师的尊严也可以被践踏，
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就算放弃了尊严，也无法割舍那份感情。
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明明早已无法割舍，却对心中的“鬼”，无能为力。
『少假惺惺了！』四邑毫不留情地踢向了晴明的腰，大声叱骂，晴明侧着身倒在一边。
『你已经不能阻止我了。』
『……』腰上的疼痛似乎不曾感觉到，晴明垂着头，久久地沉默着。
心里却念着，博雅。博雅。那博雅会怎样……
『源博雅就在你的面前，』
四邑君不紧不慢地回应着晴明心里的话，然后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了案边，身体背对着晴明，侧过头，留下不屑的眼神和嘲讽的话语。
『死心吧。不管我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博雅，我始终是源博雅，而你所留恋贪图的，不过已经是假象，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
『别忘了，造成这种后果的人，是你自己。』
『……』
『自私地维护着自己在博雅心中完美的样子，自私地想要博雅永远的忠贞，就这样，将博雅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推向深渊的那个人。——是你。』
曾经的晴明以为，
世界与他无关，无论是兴也好，衰也好，
他只想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只有那个博雅，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
是博雅，告诉自己，存在的意义。
于晴明来说，
博雅是特别的。
但最残忍的是，
正是因为安倍晴明自己，源博雅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可笑的安倍晴明。』
四邑君几乎猫下腰来指着晴明大笑。
他眼里的晴明，颤抖着不能自己。
如果早些发现异常就好了，
如果那时拒绝了就好了，
如果一开始就不要爱上就好了，
如果，
不曾遇见就好了……
——没有如果
晴明想到失神。
突然，一个清澈的声音出现在晴明的心中。
如五芒星的光芒，滑破黑暗，照亮了四周，温暖了心房。
——晴明，海角天涯，我都愿意陪你。
——晴明，我认为，今天这一天，跟你一起喝酒的今晚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珍贵。
——晴明，无论我什么时候死，怎么死，只要想到在这个世界能与你相遇，就不枉此生了。
——晴明，不要放弃。
那神秘的声音，遥远，温柔，像是温暖的手，拂过晴明的脸颊，让晴明朱红的唇，重新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这天底下，大概只有博雅，才能让晴明破涕为笑了。
显然，真正地博雅，还活着。
晴明之前干涩的眼里，重新有了力量。
那声音，让他释怀了许多。
掸去身上的尘埃，他重新站起来。
他想起，自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事实。
所以就算博雅真的要走，也不会太寂寞。
事件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
一起死。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博雅？』
『哈哈哈哈！很简单！』四邑君大笑着，用指尖顶着晴明的额头，『我要你的全部来换，包括身份，尊严，还有……』
『啪！』没等四邑说完，晴明挥开了碍事的手指，还在那人的左脸上留下指印，不重不轻，却很有威慑力。
『我答应你，无论任何事。』
『……』
左颊的刺痛，让四邑君颇为震惊。
『不过，不要以为你霸占着博雅的身体，我就会承认你是源博雅』晴明笑地坚强，『也不要以为我想要夺回博雅的身体，就会任由你为所欲为。』
——此刻的晴明，并非是一个人在战斗。
『至于我自己，凭君处置。』
——……
博雅家的新娘过门已经有些时日，却不怎么见得新婚夫妇四处走动。
新房里的门不怎么被打开，就连窗户都是闭着的。
家里的亲眷、下人通通中了蚀心咒，在院子里四处忙碌，如同行尸走肉。
整座宅邸，散布着阴冷的气氛。
那时，谁都看不出这里办过了喜事。
那时，谁都无暇去关心过那个新娘。
据说，
他在炭渣上跳过舞。
——早就听说你的舞跳得很好，连天照大御神也为之动容。
据说，
他在马棚里过了夜。
——你总是舍不得杀动物，好，我欣赏你的不忍心。
据说，
他曾被浸了油的鞭子无情鞭挞，在背上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疤。
——纯白的素缟，不绘点颜色，怎么能好看？
那样的戏码，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现实可怕
可是他脸上始终温柔的笑。
却比现实更加令人心悸。
时间晃得很快，春去夏至。
这阵子，知了鸣得没完没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他那土御路上的家了，很久没见到让他日夜思念着的那人了。
万幸，他还听得见那人的声音。
好不容易只身一人的时候，他便陶醉在那心中的声音里。
“花虽易散落，根底永含葩。”
受声音所感，他在卷轴里写下这样的和歌。
『安倍晴明，这又是什么？』他的夫君这样质问他。
『这是我还给你的和歌，博雅大人。』
他凝视着他的夫君。
一半深情。
一半不屑。
他的夫君突然不知所谓地暴跳如雷，一把夺过卷轴，撕得粉碎。
或许，那人已经想好了更为严厉的惩罚，
但他却不怕。
『花虽易散落，根底永含葩。』
看着撕毁的卷轴，他喃喃。
*分携虽久无时忘，面影长留我眼前。《伊势物语》第四十五话
*花虽易散落，根底永含葩 《伊势物语》 五十话
*觉：住在山里，用话语迷惑到那里的人的人心的妖怪。说的内容都是些打击人的话，只是以这个为乐恶作剧的妖怪。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花虽易散落，根底永含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