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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葬礼与初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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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健行设想过无数中与母亲重逢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母亲躺着的样子很安详,衣衫整洁,面色平静,额头上当年酒鬼父亲留下的伤疤也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暗红的影子。屋子还是老样子,只是不见了当年一排又一排的酒瓶,显得格外空旷。屋子里有一个身影正在忙碌,白健行费力地认了一下:“表姐?”
表姐看到健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就抱着他呜呜地哭起来。十年太久,冲走了所有可以述说的语言,只有无言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一宿无话。
“姑妈不让我告诉你,说你还是别回来的好,免得回来又伤心。”坐在老屋昏黄的灯光下,表姐一笔一笔地计算着葬礼的各项支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石碑已经让张石匠做了,到现在还没好。这人懒得要死,你明天再去催一下,别忘了带条烟过去,不然他就一直给你耗着。”
“好的。”
“还有,多叫点哭丧的,把隔壁村的都叫上。我给你个单子,你照着去找人。”
“哦。”
“每人给两包烟,中华的,给的好他们哭得才卖力。”
“你看着办吧。”
…………
…………
白健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渗出的水痕,木然地答应着。细小的水珠在灰色的墙顶汇聚,凝成一滴水,落下,滴进地上的小水坑里,滴答、滴答……
烛火映照下表姐伛偻着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点像当年的母亲。
葬礼办的勉强还算顺利,除了连绵不断的细雨给送葬的队伍带去了小小的麻烦。末了还是表姐夫聪明,拿盖大棚的塑料布罩在纸人花圈之类易湿的东西上面,又在下葬的地方支起了简易的帐篷,落棺,烧纸钱,哭葬才得以顺利进行。当然,每个参加的人又多额外得了两包烟。
晚上照例是豆腐宴,乡亲们冒着大雨赶来,让白健行很感动。吃到晚上9点,大伙儿纷纷散去,表姐拉过健,递过手里的篮子,吩咐道:“七婆没来,你赶紧把菜给她送去。”
“七婆?”白健行努力地搜集记忆的碎片。
表姐敲敲他的脑袋,嗔怪:“没良心的东西,连七婆都不记得了!枉人家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她女儿还和你订过娃娃亲呢!”
这下白健行可全想起来了。那时候小伙伴几个,只有她一个女孩子,脸圆圆的像苹果一样,脾气有点像男孩子,打架的时候每次都冲在前头,把对方头给得罪了,然后把健拖出去挡架。健叫屈,玲子在后面拿扁担敲他的头:“俺妈说的,你是俺老公,你不帮俺帮谁?”然后若干小伙伴起哄。
这么想着,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烧:“那个……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了丫……”
“哼,就知道你是陈世美。”表姐一脸不屑的表情,“人女儿前年就嫁了,要等你,那不惨死了?不过七婆也够意思的,玲子出嫁那天,她愣是没出场,大家都说是为了你的事和她女儿闹别扭呢。唉,她也太当真了,这年头谁还把娃娃亲当回事啊。”
随着表姐的讲述,白健行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那个小屋的影子。两层的木结构房子,暗得像闹鬼,但对那时候的健来说就像天堂一样。每次被父亲打了,他就会逃到这里,七婆总是叹着气,给他上药酒。有时候玲跟七婆出去了,他就一个人呆在二楼。不知为什么,七婆总不让他上楼,玲说二楼闹鬼,也不让他上。不过健是从小学习马列主义唯物论的,当然不会怕。他入睡的时候,模模糊糊会听见一些响动,有人慢慢走过来,给他盖上毯子。“这里要有鬼也是一个温柔的鬼,”白健行当时幸福地想,顺便梦见了故事书上的花仙。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跟着七婆回家的玲子吧。
白健行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幸亏表姐事先提醒,不然他绝对无法认出来。原来木结构的小屋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四四方方的四层小洋楼,外面糊的一色的白瓷砖,顶上铺着金色的琉璃瓦——富裕起来的江南农村最常见的样式。
白健行是学建筑的,自然看不惯这种不土不洋,不中不西的暴发户做派,把目光移开,却看见屋外自来水龙头处灯亮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啦地洗衣服。白健行地心跳不觉快了若干拍,想叫,又不敢叫,这么踌躇地站着,背影的主人却忽然转过身来:是玲子没错。模样五官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因为辛劳的关系消瘦了些,原来有些婴儿肥的圆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在北村大抵算得上一个美人。
对望无言。玲子的眼角微微有些泛红。健巴巴地望着,不知如何开口。
“看我!”玲子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挤出一个笑容,“贵客来了都不知道。快进来罢!”说着慌忙把健让进屋。
屋子里面远没有外面装修得豪华。水泥糊的墙面还没来得及刷上白粉,横亘着的屋梁上用铁钩吊着一只小灯泡,四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件桌椅——这便是客厅了。玲子进了屋就忙着四处找东西张罗:“坐下罢。屋里太乱别嫌弃。春天里刚装的屋,修完外墙就没钱了,里面只好先放着,等今年的收成……啊,看我,都和你说的什么呀……你是喝茶还是喝酒?”厨房里一阵叮当。
白健行有些不习惯这样客气的招呼,赶忙说:“你别忙,我一会儿就走。”
玲子以最快的速度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小时候的玲子也是喜欢这样突然闪现在他面前,这点她倒一直没变。
“这么急? 不坐吗?”
“哦,坐不久,晚上还要守头七。”不知道怎么面对玲子一脸失落的面容,健随便编了个理由。不料玲子一拍脑袋,过来就把健往外拉:“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快!赶紧走艾,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这么以来健反而噗哧笑了出来。十年了,这丫头还是一样的脾气,想起什么就非要做成不可,什么大半夜拖人出去捉鱼,大清早地威逼他去赶集,光辉事迹广为流传。
“也没那么急啦,我不是早被你培养成走夜路专家了吗?”
玲子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低头轻笑:“原来你还记得丫。”往日的空气仿佛又回到了这座变了样子的小屋。玲子从厨房里拿出啤酒,替健和自己倒上,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玲问得很细,有点像在查户口:大学过得如何,有没有交女朋友,工作又如何,平时生活有没有人照顾,等等。健只好一五一十地回答。答着答着,健的促狭劲又上来了,盯着玲子问:“喂,你问那么细干嘛?关心老公呢,还是想拉郎配?”
“你给我去死!”玲子就势要打,挥到半空的手却突然停住了,脸一红,急急地收了回去,别过头去:“没别的意思,不过随便问问。”
终究不是当年了,健想。气氛不觉又尴尬起来。
“对了,七婆呢?”
“和一帮老太烧香去了,在镇上。”
“可惜,以前七婆对我像亲生儿子似的,本来想来见见老人家的,”健说的倒是真心话。
“是啊,她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好。”
“自己儿子?那就是你弟弟罗?我怎么没见过?”健有些诧异,徒然地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
玲子的脸色忽然变了,急急地说;“不是我弟弟!不相干的人,从小不在一起住,所以你没见过。”
“不是你弟弟那是谁?难道你是领养的?”健更是惊讶,还要追问,玲子却拉起他“和你没关系你别问了,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罢,乡下的路不好走。”
无端被下了逐客令,健有些愕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得道了谢出来。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问玲子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无端落下一块心病,连走路都不大痛快起来。邻居家的狗更是不给面子,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地狂吠不止,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他妈的,今天难道见鬼了?”他忿忿不平地想,抬头看见了自家的桔色灯火,无比温暖。
“哟,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和初恋情人聊得还好吧?”表姐一脸期待。白健行有些不忍心打击她。
“哪里,无端被人家赶出来了。”健苦笑。
“人家心里早怨死你了,活该!”表姐虽然面露同情之色,但不肯放弃这个数落他的机会。白健行心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却不知如何解释,想起玲子的奇怪表情,问表姐
“对了,姐,七婆有个儿子?为什么我从小都没听说过?”
表姐表情瞬间凝冻,健怀疑她们是不是都中了某种符咒。“听说过,好像只比玲子小两岁,据说脑子有点问题,从小鬼缠身的。”
“鬼缠身?难道是精神病?你见过没?”唯物主义者白健行自然不信这话,继续追问,不料表姐已经闪进了屋,啪地关上门:“白健行我警告你,三更半夜别和我说这些,吓死人的。”表姐隔着门恨恨地说。
一夜无话,唯有烛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