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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宁 ...

  •   吴邪还没有回来。

      其实他也并没有走多久,只是在这样诡谲的热带雨林里,一晃神满世界都只剩下凄清的雨声,没有人在身边,无端就觉得时间漫长。

      阿宁叹了口气,探身出去又望了望吴邪下去的地方。那里一盏矿灯依然在大雨中摇摇晃晃,本来明亮的灯光在雨幕的遮挡下也只剩了一点晕黄。吴邪却——想当然地——并不在灯旁边,他找到哑巴张了?阿宁想起刚才在吴邪和胖子去处理草蜱子的时候自己曾问哑巴张对这样凶险的前路怎么看,对方没理会自己,只是一直望着雨幕出神,然后就在吴邪回来后自己和他说了几句话以后一声不吭地跳下树去。这不是个心里没算计的人,可是,就像自己刚才跟吴邪说的话一样,自己“搞不懂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也不会引起一点回应,一锥子扎下去都未必会扎出血来,无视别人够彻底。吴邪会擅长跟这样的人相处吗?自己竟然都要佩服他了。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思路已经转回了吴邪身上,阿宁试着扶着树干坐了下来,刚才五个人从满是草蜱子那棵树下逃到这处还算是枝桠密集勉强能挡着雨的死角时,因为地方不够最后只能把自己和吴邪推进来,其他三个大男人就用防水布遮着算是不给冲头,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优待女士——只是,这样看起来吴邪也好像成了“女士”,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他那个人,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属性,明明看起来更适合只当个古董铺子的小老板(又或者连小老板他也未必当得明白),可等到他背起背包,跟着自己这么几个人,一路从沙漠到雨林千山万水地跋涉过来,却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合适。那时在悠悠长白风雪里重新看见他,第一眼直觉蓬头垢面,几乎都认不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是熟悉的,明亮生辉,从来不曾失去斗志的样子。其实吴邪未必是个有多少斗志的人,但他所有的志气都不多不少刚刚好够他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可也就这么一步,可能把别人一辈子跨不过去的坎儿,也都轻易地跨过去了。

      真是服了他。

      这次跟哑巴张黑瞎子合作,一开始其实是意料之外。说起这二位,早都认识,只是不熟悉。等见面时才觉得简直是遇见了黑白无常,哑巴张从头到尾说的话不曾超过十个字,黑瞎子倒是笑吟吟没少说,可细听之下,全无用处!吴邪不像他们,他们是有秘密的人,而吴邪是追寻秘密的人,有时候看他,满腹疑问恨不能抓着人——这个“人”大多时候特指哑巴张——问个痛快的样子就好笑。并不是嘲笑,只是,那种“想问答案而无人回答”的急切和焦躁,自己也曾体验过,甚至是现在,那种近乎痛楚的焦灼还能不时在失眠的夜里侵蚀过心脏,然后惊醒,被迫的整夜无眠。所以自己懂吴邪的,不是吗?他的不安无奈却也义无反顾像极了当年的自己,连过程都相似,不可知的只是结局而已……

      不知会是怎么个光景。

      吴邪突然在这个时候在下面叫了起来,他大声唤着潘子和自己,“你们快下来!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阿宁站起身扶着树干往下望,正看见吴邪一脸兴奋地提着矿灯朝上面这几个人挥手,胖子已经先下去了,身边不远的潘子看了自己一眼,也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下滑。气氛简直有点诡异,吴邪是遇到什么好事了?那么兴奋,都不像是平常的他。

      接下来是发现蛇骨的时间,几个人轮番上阵也没有太多的进展,蛇骨缠绕进藤蔓里,结实的一塌糊涂,挖了半天也没挖出什么来,值得庆幸的是吴邪和胖子没有再招来草蜱子。只是吴邪不时停下来开工把袖口小心地挽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后累了轮流休息,阿宁靠着树干睡的很不安稳,意识刚有点模糊就听边上的吴邪突然叫了出来,然后还来不及弄清情况他就一头冲自己撞了过来,差点没把自己直接撞到树下去。周围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好容易让他冷静下来却发现这家伙只是做梦了,潘子还有心情开玩笑问小三爷你这是做了什么梦怎么还要脱裤子,吴邪脸一红说不出话。阿宁重新闭上眼,心下暗恨这小子是不是练了铁头功,撞人居然那么疼。却没来由觉得吴邪正在不安地悄悄打量自己,似乎欲言又止,刚要疑惑睁眼问他是怎么了,他已经转过身去和潘子开始谈起蛇骨的事,一睁眼只碰上哑巴张淡淡移过来的目光,明明并不狠,却让人无端就浑身发凉。对视不过几秒钟,他已经把目光移回去重新盯着夜色下黑漆漆的雨林,甚至看都没看刚才引起一点小小喧闹的吴邪和正在絮絮说话的潘子,也不再理会自己。阿宁却睡不着了。

      那是警告?

      他为什么要警告……他以为自己会害吴邪?

      自己以为吴邪和自己是“一路人”,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目标或是谜题的答案千里奔波甚至以身涉险,即使所付出的辛劳远超过那个一心追寻的结果。这一路上的艰辛疲惫,因为自己曾经体验,所以也曾为吴邪或多或少的设想过,比起别人,会更觉得他和自己是一国的——这是早在西沙海底沉船墓自己初遇吴邪时并未料到的,那时候放任了自己利用他的心机,以至于多少时间以后的现在吴邪仍然会忌惮自己——然而这点心思,似乎吴邪并不知晓,而他身边的那个人,甚至觉得根本不需要。

      所以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阿宁闭着眼假寐的时候思绪已经分明回到了自己和吴邪在沙漠里被人救起的那个雨夜。自己的身体素质明显比吴邪要好,他兀自在那边昏睡,自己却已经醒过来一次,还吃了点东西。这次再醒过来,觉着身体又恢复了不少,只是不很想动,睡袋里不能说是舒服,但跟之前的沙漠里幕天席地相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微微转过头看看,王胖子和潘子靠墙坐着,距离自己比较远,正在说着什么,哑巴张却坐在自己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煮东西,他虽然瘦,个子却很高,一坐下来无意就把躺在那边的吴邪挡住了一半。阿宁心下啧了一声,反正这时候想看看吴邪到底怎么样了也困难,倒不如再躺一躺,估计着那小子也快醒了,等他醒过来顺便开饭倒是正经。

      吴邪醒过来的时候明显是没闹明白情况,听他那边喧哗起来,估计多半是他尚不清醒的时候把王胖子当成了阴司来索命的。阿宁眼角余光瞥过去,看他已经支撑着坐了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就往这边看过来……落点不是自己,是自己和他中间的哑巴张,看见这人正在摆弄篝火上的锅子时他似乎有点惊讶,微微做了个啊字的嘴型,然后目光又落到自己身上,顿了顿,似乎在看自己醒没醒。潘子一边扶他,一边已经在那边说起救人的前后因缘,这边厢听着心下也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又是被吴三省老狐狸摆了一道,别说是自己,就是当侄子的吴邪也没料到他三叔这一手。竟然一直跟在自己的队伍后面,阿宁微微咬牙,早知道这老狐狸不好对付,没想到心机至此,深不可测,更可惊是哑巴张和黑瞎子居然都是他那边的人,亏自己多少有点诧异黑瞎子无缘无故对吴邪一路照顾,居然没有起更深的怀疑,若没有此番自己和吴邪几乎命丧沙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这条尾巴。又听潘子开玩笑说什么你相好身体比你好云云,阿宁一怔,下意识偏了偏头想听吴邪说了什么,吴邪却没接这句话,只是没什么力气地说要找点东西吃。正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转移话题的手段,目光一转,就看到哑巴张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这人本来面无表情在篝火边一坐,一声不出,并不那么容易引起人注意,此时周身的气场忽然就直降二十度直能冻死人,没来由的让人一诧。偏偏另外那几个像是迟钝了一样都没感觉到,兀自聊得欢。胖子说起沙漠里走失和奇门遁甲的事,一时现弄不过,就向这边招呼:“小哥,我说得没错吧?”阿宁冷眼看见吴邪也转过头看了过来,目光甫一接触哑巴张时似乎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脸色这么差,正碰上哑巴张抬头也看了看他们,四目相对之际微微顿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依然一言不发,就自顾自低了头看着火堆出神。阿宁自己却忍不住了。

      这人摆明了是不想答话,莫名其妙地不知道耍什么大爷脾气,但总不能任胖子信嘴胡说下去。于是只能自己出声提醒说西王母本就是奇门遁甲的创造者,论起来她算祖宗。这猛地一出声倒把吴邪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居然醒着。望过来时目光微微闪动,火光之下晶莹生光。这一下看得自己心里只觉得一滞,阿宁想,自己从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眼神,简直要不认识了。以往那么多次看到吴邪,他一个人站在一群土夫子中,无论身后人多少,总觉得是孤零零的样子,可偏偏明明是这样格格不入,却又觉得他离不开这个大背景。西沙海底也好云顶天宫也好,他或一个人或有胖潘陪伴,眼神明亮清透后却总是有几分寂寞,凛冽带着孤单的寒气。唯独这回,自打塔里木那辆依维柯上重见,他目光里所有的孤勇似乎都有了落点,来来回回,总在那一个人身上挥之不去,久了,竟然开始带着欢喜安心的意思。而本次死里逃生,他清醒过来后这势头更甚,刚才凝视过哑巴张的眼神来不及转换,被自己看了个正着。他自己像是还没注意到,自己却已经愣了。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之后众人说起寻找西王母国的事情,思来想去并没有万全之法。连带着为了吴邪和阿宁身体休整好,于是在这里多呆了两天。这两天里自己几乎没再怎么和吴邪说过话,看他那样子似乎想着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哑巴张自从那天晚上脸色阴沉过一回,其后也一切如常。其实他们两个也没几句话,吴邪并不是多话的人,他大部分的时间可能都是在心内默默吐槽,所幸还有着胖子和潘子,插诨打科里不觉得尴尬。唯独吴邪不时落在哑巴张身上的目光不容人忽视,几乎没遮掩的欢欣和安定,让他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不少。直到他们从洞里出发到外面去和黑眼镜以及大部队会合,再组织五人队伍开往塔木陀,这一路上忙忙碌碌有那么多事需要处理,心里想不及太多东西,阿宁几乎都要忘了这回事。却因为刚才哑巴张那一个冰冷的眼神唤起了那日所有的记忆,前后思索下,才惊觉原来吴邪所有的安定和欢喜并不是没来由的,而他的笃定和期盼也并没有落空……一切都在眼前这个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人……他都明白的,不是吗?

      亏自己一直以为吴邪和自己一样——他和自己怎么会一样,自己要追寻的,是漆黑如夜漫无光亮的前路,不知道终点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相助;而他要跟随的,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不用跋涉千山万水,那个目标也会在,不是吗?只是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以为只是他自己个一厢情愿的欢欣,而对方没有回应;他是不是没注意到……其实,姓张的所有心思,其实,是围着他转的更多。他没看见的危险,已经有人为他预想,让他往下走时,能免一时艰辛。这不是比自己做得更好?阿宁忽然低低呜咽一声,自己这是怎么……这不是哭,只是想长长抒出心中郁结之气。这一路行来太艰难,人的精神要时刻高度紧绷,一不小心就容易忘了初衷。可现在看起来,记起来或者遗忘,又有什么不同。有的人,他一路前行,重要的是前行本身,相较于自己的存在和身边人的安全,那个“初衷”本也不是那么重要。

      所以说,这就要幸福得多了。

      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别的了,众人在睡梦中被树蟒惊醒,一路奔逃何其狼狈。面前的危险不退,谁也没多分神注意身后隐约死神的笑影,瀑布里野鸡脖子只是红影一闪,它咯咯一叫,就直接夺走了一条生命。

      阿宁倒下去的时候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想,千言万语到了尽头,居然是没有话。眼见着吴邪惊愕地冲过来接住倒下的自己,接住自己那一刻手已经发抖了。他似乎在说什么,只是自己听不清,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想抬手碰碰他却终不得,吴邪抖得愈发厉害,他在害怕吗,他,是在害怕吗?

      不要怕,死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想再像往常那样对他说一句,然而办不到。吴邪,别怕。最后的余光落到溪水中已经被拧断了脖子的野鸡脖子上,吴邪,别怕,到底,我没有害你。这死亡能提醒你,前路危急,无论是现实存在的危险还是不可预测的人心。可我已经不能陪你走下去,从今以后,只能你自珍重。

      而你能不能追寻到你的目标,那已经是你的事,我再无力参与。

      但从头到尾,我都忘了告诉你,谢谢你,以及,你要幸福。

      两分钟后阿宁停止呼吸的时候吴邪脑子里其实是空白的,要说唯一的念头,实实在在是“这不可能,阿宁怎么会死”。他抬头四顾,目光掠过阿宁的尸体、死掉的野鸡脖子、溪水、山岩,最后茫茫然停在了站在溪水边不远的张起灵身上。后者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看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天色渐次明亮,白天正在来临,然后忽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怀中的阿宁,眉间忽地一松——却是对着他。

      吴邪是在害怕,他害怕得甚至想拔腿而逃,逃离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好。可张起灵还在自己眼前,他没有像阿宁……不,他没有事,没有消失。他看着自己,是自己怎么了吗?他怎么会突然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死掉的是阿宁,她的尸体还在我怀里。可我在为她哀悼的同时却停止不了想你,我想的是即使是你,刚站在那溪水边可能也难逃一死;我想的是幸好你没有站在那里,使我如今仍然能看见你好好地站在我眼前,哪里都没有去;我还想到,幸好,死的不是你,幸好,你还在这里。

      这句话,在多久之后,广西巴乃的□□中,张起灵曾对吴邪真实地说起过。

      那是一路前行的意义,起因或许源于多样,结果却只为了“你”,你是唯一,唯一是你。这一生以命相护的天真无邪,是否有朝一日,会行到陌路,却仍只念着当初一句,是——

      幸好,我没有害死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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