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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布鞋X水晶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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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库洛洛,我出生在流星街的十一区。
说是出生,但其实只是打自我记事以来,我便在那里罢了。
我是个弃婴。我的母亲是一个懦弱而美丽的东方女人。我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黑色的。我是一个没人需要的私生子。
收养我的女人卡翠娜,她的脸还有右半边肩膀都被强酸腐蚀过。一只眼瞎了,另一只也只是个过分外突、蓝色虹膜上带有茶褐色斑点的浑浊球体,只能看清两米内的东西;右肩耷拉着,露出因空气侵蚀和外物摩擦而变成深褐色凹凸不平的一寸肩骨;只在脖梗处残留了几绺油腻的头发。
她曾经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是老恰克的情妇之一。但她被捉奸在床,所以给泼了硫酸,赶出了流星街的中心圣地罗兰;流放到垃圾遍野寸草不生的“无人地带”,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她活了下来。一路跋涉到与四区相邻,空气质量相对比较好、也比较容易获得净水与食物的十一区,烂着半边脸,苟延残喘。说实话,我真有点佩服她。
不过,卡翠娜不是由于心地善良,也不是出于受难后的良心发现想要帮助别人,而是她在自己因年迈和旧伤而日渐虚弱的日子里,需要一个忠心耿耿而有力量的男孩帮自己获取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或许还有那么点寂寞,所以她选择抚养一个健康的男婴。
卡翠娜真的很需要我,所以她恳求十一区的神父——哈路德,用他的毕生所学教我知识,教我做人的道理——知恩图报的道理。哈路德是从外面的世界来到流星街的,带着一木箱易于携带的袖珍书籍,包括宗教圣典、历史、风俗、艺术,几本他尤其钟爱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他带来了茜茜,他的女儿,一个天使。
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是不会因为旅游度假或是想见见世面就来到流星街的,因为你很可能有去无回。除非是在外面,大多数人或是一拨比你更有力量的人觉得你犯了大错,而且他们还联合起来想要弄死你或者拯救你。在流星街,多的是卧底,逃犯,逃兵……
自从那些家伙发现在世界垃圾回收站可以找到一席立足之地之后,流星街仅余的1/5未被垃圾严重污染的宝地便被开发出来加以保护。将全岛的树木移栽集中到四区,作物集中到二区;在一区打井、蒸馏海水、蓄湖,再引流灌溉二区、滋养四区;于是幸存下来动物也随之迁移、繁衍;在中央建立政权,三区训练军队;把剩下的地区根据污染程度及希望外界投放垃圾的种类加以划分。就这样,一群各有所长的理想者利用废弃的拖车、钻机,空油桶,面袋,烂苹果派……把被世界遗弃的荒岛流星街,改造成了一个有秩序的自治区。到后来与外界取得联系并进行交易往来,取得了更先进的工具后,甚至在其中创造出了一方可供尽情享乐的伊甸园。
但是,是的,那只是一个人的伊甸园。
流星街的先民费尽心力不是没有原因的,想想吧,在一个不受法律约束的失落之地,只要你够强,就可以重拾早已被推翻的封建君主制,拥有你自己的领土,让所有男人和女人俯首称臣。流星街的每一任君主,无不野心勃勃、残忍嗜血,而又能力充沛。流星街盛产暴君。恰克·塞巴斯蒂安可称个中翘楚,他在外巨额贪污案发被判死刑,逃来不过三个月,就成功篡位,且政权稳固。其执政初期,流星街的一个外出民顶冤入狱,死于非命;他便即刻派出31人,手执炸弹,和所有相关人士同归于尽。他向世界宣告:我们不拒绝任何东西,但也不要从我们手里夺走任何东西。至此,流星街终于成为世界的噩梦。
但是,至少我不相信在这种极端政权统治下人民会相亲相爱,而且我的所见也证实了我的想法。是的,如此行事的获利者只有国王,他牺牲自己的子民造势,然后接收外界提供的所有资源。这是一个畸形的扭曲的王国。
我三岁的时候,哈路德神父拎着一只厚重的沉木箱,抱着我的小小天使,来到了流星街。所以,自打我稍稍记事起,茜茜就开始在我的生命里闪耀了。
和别人不同的是,哈路德神父虽然杀了人,但他并不是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而是为了忏悔来到流星街,这是他的自我惩罚。
哈路德不是到了流星街才当了神父,除了圣地罗兰,流星街不需要装模作样的神父,哈路德在外面就是一个神父。他向主宣誓终生侍奉,要以纯洁的身体和灵魂迎来与主同行的那一天。可是,他遇到了莉莉,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学生,她比百合更纯洁,比玫瑰更娇媚,比睡莲更惹人陶醉。他把她藏在神龛背后,躲过放学途中流氓的追击。她心动于他的年轻英俊、高贵无瑕、机智勇敢,她本想给他一个吻,可是他们做了更多。
那时的哈路德还未曾考虑过上帝与妻子的冲突。他陷入了痛苦的迷茫。莉莉说,我等你。
他把自己关进忏悔室整整三天,不进食不睡眠。三天后,他走出忏悔室,形容消瘦却精神焕发,他收拾好行李,向老神父告别。
他会根据莉莉留下的字条找到她的家,会用真挚的言语打动莉莉的父母,说服他们让他娶她,用一辈子来照顾她。
但是,当他敲开门,只有一个香水刺鼻的庸俗妇人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赔钱货啊,我把她给卖了。”
他漂洋过海四处打听再度来到她身边,却只能看见墓碑前飘摇的百合花。
继母给莉莉寻的外国金主是个公务员酒鬼,外面点头哈腰家里拳打脚踢。莉莉怀孕7个月的时候,酒鬼一拳把孩子打出了现世,一脚把母亲送进了地狱。
哈路德只一眼便知道自己才是这个女婴的生身父亲。他扯掉脖子上的十字架,把尖端插进酒鬼的太阳穴,抱起茜茜,赶赴流星街。
卡翠娜不是我的母亲,哈路德却像我的父亲,而茜茜,既是我的妹妹,又是我的恋人。
哈路德从小念书,一直念到大学,主修神学专业。他把我和茜茜聚在一起,教我们读书写字、算数绘图、历史地理、时事政治、美术音律,却从未主动让我们读《圣经》。他说:“这世上即使有神,也不会对你有所怜悯,而我们又何必寻求他的庇佑。如果是神创造了这世上的规则,那我最想做的,就是打破所有规则。”“我教你们念书,是想要你们懂得多一些。人知道的越多,就能越早看清自己,越早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这样才能够守护住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把哈路德带来的书里最晦涩的部分都读懂了。我喜欢读书,一开始只是为了从中获得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后来却慢慢地纯粹地爱上了阅读本身。我想,这也是一种成长。
茜茜总是比我更贪玩一点,有什么关系,我会照顾她的。我们一起扒垃圾找东西吃的时候,她总能找到一个漏棉花的抱抱熊,或者缺胳膊的芭比娃娃,然后兴奋地尖叫起来,小心翼翼地藏进衣服里,回家以后就细细地修补好,放到床头那一堆宝藏里面;我们还会趁巡逻兵走远的时候悄悄溜进四区,在紧边缘的一带爬树摘果子打鸟,在溪边舀水,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条鱼或一只青蛙。每当哈路德抱怨茜茜没用的东西太多或者发现我们跨过禁区而发怒的时候,我都会把茜茜护在身后,哈路德的小竹条一次也没落在茜茜身上过。事后他总会无奈地摇头,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库洛洛,你把茜茜护的太紧,我怕终究会害了你们两个。”我就会挺起胸脯,大声地说:“我要一辈子保护茜茜,谁也别想伤害她。”
没想到的是,我捧在手心里窝在心尖上细细呵护的茜茜,我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好的茜茜,竟终究会遍体鳞伤,离开我,抛弃我。
流星街最大的娱乐盛会,是圣地罗兰斗兽场一季一次的厮杀。游荡者(不直接服从于老恰克的八区游民)、圣徒(我们管触了老恰克霉头的二次罪犯叫圣徒),跟模样可怕怪力乱神的魔兽决斗。鲜血四溅的时候,看台上的贵族跟卖鱼小贩都会兴奋得尖叫起来。
我再见到哈路德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哈路德了。那个人双眼无神,头皮整个掀开,暴露在外的大脑像是被野兽啃食过一般狼藉,嘴边涎的口水打湿了半边肩膀。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
凄厉的哀嚎突然响起,很熟悉的声音。我僵硬地转身,看到茜茜眼中盛满了泪水和不可置信,我无话可说,茜茜跑掉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眼看着面前的铁栅栏被关紧上锁。
鲜红的血顺着匕首尖一滴滴滑落,汹涌而归的悲伤与愤怒带来了陌生的力量,热熔冻雪化汽,冰封火焰成霜,我把它小心地藏在每一寸血管与经脉里。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可以做什么,我要夺走他们拥有的一切,再把他们践踏到地狱的粪坑里。
我被留在哈路德神父的身边,他睿智囊括宇宙的眼睛变得浑浊愚钝,令我感到一阵恶心。整夜未眠,我靠着墙,正对着我这十年来的父亲,和我体内新孕育出的力量博弈周旋。
清晨时来了人收拾牢房。这里应该是关押斗兽“勇士”的牢房,坚不可摧的铁栅栏,有遮挡的方便设施,昏暗但干净。来人是个大块头,脸上几道疤,单手就把哈路德拎了出去,不说话,不多看,有种不合时宜的安静气质。
“喂,小子。你感觉怎么样?”声音从右边传来,一个冲天辫的家伙双手拢在袖子里,从栅栏空隙里露出一张长脸,这家伙身形瘦长,黄皮肤,小小年纪就蓄着八字胡,貌似一脸沧桑,梳着奇怪的发型,还努力摆出一副既有气势又带关怀的表情,当即让我忍俊不禁,瞬间有一道光温亮了心里的阴霾。
我问:“你进来多久了?”
“差不多3天了。我跟那家伙一起来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面的牢房里仰面躺着一个小山包,四肢敞开,鼾声震天,浑身狮子一样的鬃毛。可疑的是他周围的墙面和栅栏都有不同程度的弯曲和破损。“窝金很能打。他一定能撑到最后!”
我也听说过,每一季的斗兽都不留活口。“勇士”就算杀死了99头魔兽,依然有第100头能终结你的性命。
但是我也知道,他们大费周章,不会只是激发我打怪兽的斗志。
斗兽季很快拉开了帷幕。站在空阔的斗兽场上,脚下的泥土被血液浸透,泛着腥臭,显出斑驳的黑色;环形的螺旋看台似乎直达天顶,密密麻麻的人群离我很远,像是嵌在天幕上的蛀虫,他们的叫喊声又离我很近,像是隔绝现实的梦境。我浑浑噩噩地跳跃、奔跑、躲避、挥刀;利爪在肩上划出四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不痛,眼前的头颅被齐根砍断溅出绿色的粘液,很疼。
每天回到地下牢房再见到信长和窝金,成了我一天中唯一清醒和快乐的时刻,三个人都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但都争先恐后地炫耀自己的战绩,分享新战役的心得。我学会了控制周身的气流,什么时候凝聚出击,什么时候隐藏气息,越来越娴熟。
我注意到,一直是那个沉默的大块头来给我们打扫牢房,包扎伤口,问他什么都不回答。信长心情不好的时候骂他两句,他也不还嘴。
我耐心地完善自己的天赋,等待老恰克的接见。如果不出我所料,他是要更新自己的亲卫队了。
单腿跪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望向打乱我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心中不起半点涟漪。老恰克目光炯炯,声音洪亮:“你们是我流星街最优秀的少年,应当站在最高的位置。我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和我一起统辖流星街。”
这个时候,茜茜突然冲出来,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意外。她穿着精致的套裙,比以前更像小公主,却已然不是我的小天使。我注视着她向我走来,每一步都是愤恨;我任她用一把尖刀在我的额头深深切割出一个十字;我安静地听她哭喊:“你这个犹大,你为了自己,出卖我的爸爸!”;我再也回想不起她叫我“库洛洛哥哥”时甜甜糯糯的嗓音。我面无表情,心中比表面更冷静,却直直留下两行清泪,老恰克看不见,信长和窝金却看得见。我反手把尖刀刺进茜茜的心脏,抱着她缓缓放到地上,不去看她最后的表情。我知道老恰克很满意,因为他以为我现在一无所有。
我把茜茜留给我的礼物纹成精致的等臂十字,开始在老恰克的周围织网。
老恰克喜欢搜罗模样可爱的幼童当做禁、脔。他令这些孩子屈服的办法倒也特殊,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不舍得留下伤痕,于是就把他们带到审讯室,在别人的血沫和惨叫里崩溃。我时常去转悠,倒也发现两个宝物,一个金眼睛的小子嘴角噙着戏谑,一个紫头发的女孩面容波澜不惊。
在宫殿巡逻的时候,倒也经常碰见牢里的大块头旧识,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我发现他什么杂事都做,颇有些勤俭养家的意思。
从老恰克的晚餐里顺手牵羊一根烤鸡腿,我终于忍不住回头,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厨娘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唉,少女情怀总是诗。我刚想抱住她调戏两句,小厨娘却触电一样蹦出老远。一时间两个人皆是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样……”齐肩金发的小厨娘忧郁地看着我,眉眼间正蓬勃酝酿着一种叫做母性的情绪。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万年淡定的那张脸正在抽搐,这是怎样不可预期的状况啊。
小厨娘突然两个急步到我跟前,坚定又有些紧张:“我叫派克诺妲,我可以通过接触探听别人的记忆,我能帮你!”
终于等到时机最合适的那天,我狂妄地对老恰克说:“听说你有5个念力超强的近身卫?从今以后,你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我亮出我的盗贼极意,把所有限制告诉他:
A.如果要成功盗取念能力必须要达成以下四个条件,否则就会失败:
1.要亲眼看见对方的念能力
2.要询问跟对方的念能力有关的问题,而且对手必须回答
3.要让对方的手放在书封面的手印上
4.1-3项条件要在一小时内全部完成
B.要使用偷来的能力时要将书具现化在右手上,并且要翻到要使用的念能力那一页
C.偷来的念能力在被偷的对方死亡的时候会自动从书中抹消掉,并且无法再使用它
老恰克哈哈大笑,当即允许我用3个近身卫做实验。
然后,圣地罗兰王宫遭遇屠戮轰炸,幸免者七名:我,信长,窝金,飞坦,玛奇,派克诺坦,富兰克林。
我向不知所措的流星街居民宣布:“流星街永远没有王。流星街不拒绝任何东西,但也不要从我们手里夺走任何东西。”
六人拥护我成立幻影旅团。
其实,我的盗贼极意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亲眼看见对方的念能力。
原来富兰克林勤俭持家是为了照顾捡来的妹妹小滴。
后来我们吸纳了侠客,芬克斯,剥落裂夫,库哔。还有总是换人的4号,看来4的确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其实我们屠族的事情干得不多,只那次在窟卢塔。金发碧眼,纯洁宛若天使,但又自以为是,愚蠢偏执。当百点红焰咄咄逼人,仿若地狱业火,我厌恶这种转变。
我厌恶这个世界的浅薄愚昧,我厌恶这个世界的不思进取,我厌恶这个世界的墨守成规,我厌恶这个世界的虚情假意。我厌恶我总是思考自己和神的距离,我厌恶我总是想念不可追溯的爱恋和温暖。
我在巴比伦遗迹找到召唤死者的蓝宝石,三年来每天0点准时灌溉一滴血,直到它完全变成大海的深蓝。茜茜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所有成长急速退化,我只想宣泄愤怒,我只想表达思念。
但是,现在,我说:“我出生在十一区,我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