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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完 ...

  •   【三】

      两年之后,我还是嫁给了武家的人,武崇训,他是延秀的堂兄,世上的事真是出人意料。而武承嗣死于延秀出关之后,其后武家势力凋敝,已不能与我李家再争高下。

      即使两家私底下斗得不可开交,但上面的意思仍是希望双方水乳交融。

      于是我终于成了武家的媳妇,但我深爱的人却与我相隔一座长城。

      再见武延秀已是五年之后。那时则天已死,而我的父亲早已是当今圣上。

      不过是我府上的家宴,也不过是最简单的一曲胡旋。胡调一起,丝竹嘈杂,十数歌女身着绫罗,脚附银铃,踏歌而前,银铃的脆响与丝竹缠绵的声响一合,竟似从大漠深处传来的驼铃阵阵。

      她们翩转如蝶,忽而俯下身去,手中绫缎飘洒,如雨纷至。忽听琵琶声一转,音乐陡然变得欢快。

      他便从那漫天花雨中忽然出现,海市蜃楼一般——仿若我儿时旧梦。

      那时我见过了无数宴席,观过无数场歌舞,已是安乐公主的我当然与以前不同,我的生活早已被这些令人沉醉的乐事填满,只有午夜梦回时,才会想起幼年在乡间经历的所有。那个梦,也已消失在记忆深处,久久不曾记起。

      我悄然站起。

      他仍随着音乐旋转如风,金丝银线绣作的锦衣如落叶在身周旋转,鼓声又起,他顿了几拍,我看清他的眼仍细长若柳叶,不见那日光般温暖的眼神,只余几点星芒,从他眼瞳中的暗夜寂然透出。

      我与他的春夏已逝,只余飒飒秋风。

      “嫂嫂。”

      他微笑着唤我,在宴席之后,那时武崇训正坐在我的旁边。

      我恍然回到豆蔻之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等武崇训出去小解时,才敢悄然问他:“这么多年,你可好?”

      他的眼神突然一暗,良久才慢慢说道:“此身已陷大漠,又何知风沙痛。”解嘲式地一笑,便转身而去。

      没走出几步,便又回身,笑道:“果儿,如是今时今地,如是再有缘法……”

      “不要说了!”

      我摇着头,无意间眼角竟滴下泪来,再看他时,他正转过头去,嘴角竟挂着一丝畅意的笑。

      纵然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大逆不道,但我心中仿佛是有一条蛇钻出,昂首而立,问我:若是再有缘法……

      【四】

      我后来知道了那微笑的含义。延秀返京后不久,我的丈夫武崇训被杀。并非死于他手,而是死于太子逼宫。

      我不想细述,不是因为我未亲见崇训的死,却是因为我见了太多宫变,虽然起因不同,但它们都似一个模子可出来的,一样的丑陋。

      崇训死后,延秀反而常来我府内,他并不像小时那般爱调笑我,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陪我下上一盘棋,或是为我舞上一支胡旋,或是带我去看他打马球……每当透过看到他在骏马上的身姿,我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时——那时时光都未在我们身上刻下痕迹。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因着帷帽上垂下的半帘纱幕。

      三个月后,延秀又送了我一个礼物。

      这回是用翠玉盒子装了,精致异常,打开来,不再是带着露水的鲜花,而是坚硬玉石制成的花朵,似牡丹般粲然开放,却无那般雍容华贵。用红玉制成的纤长花蕊重重叠叠,肆意地绽放开来,如烟火般绚丽。

      我问延秀:“这不是牡丹吧,又是什么花”

      他答道:“确非牡丹,这叫曼珠沙华,”

      我去宫里问了花匠,他缓缓答了两句:“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

      我心中大怮,原来如此,竟是如此,生生相错。

      我回府后睡至半夜,忽然焦躁异常,什么生生相错,若当初我没有任性的权利,但如今我身为大唐公主,还有什么是无法任性的。

      熬到天明,乘匹快马,进宫禀明母后。

      我的母亲,不再年轻的韦氏,以锦缎装扮雍容,自己亦成了那隐藏在华美后冠后的影子,对我轻笑道:“还是那个武延秀?”

      “对,我要嫁给延秀。”

      母亲脸上依旧挂着猜不透的笑容:“他不简单,果儿,谁知这次宫变和他有没有关系?谁知崇训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我挑起眉毛:“就算是有关又如何?武家已再无威胁。”

      “你是在玩火!”

      我知道,我就是这样一意孤行。

      两个月之后,延秀终于成为了我的三郎。

      心里不是不快乐的,爱情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却没那么快乐。

      我把那枚玉佩还给他,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与他去曲江游春,面对我时他总是愉快的微笑,但我却看出他眼神中的担忧。

      我开始讨好他,开始学做他爱吃的菜肴,在他吹笛时为他煎茶,但就算是这样,我仍无法唤回他眼眸中那片阳光,那里仍是一片虚无的黑夜,而他的神情,仿佛在提醒我,一旦走入其中,便是粉身碎骨。

      但我不怕。

      【五】

      “你为何要提拔这个人?”我皱着眉头问延秀。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抽回我手中的纸笺:“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皱眉看着他,他不坦白,这是我对他唯一的怨恨,不知从何时起,延秀就总拿些名单让我安排官位,我身为公主虽无实权,但因着父皇的宠爱,我的话也有些分量。

      而他让我安排的人,据我事后观察,并非个个都是有才之人,也有滥竽充数之辈。我虽不懂政治,却也知道名声的重要,我不得不要个答案,他却总不愿说。

      此后他不再给我那些名单,却也疏远了我,自己搬去昆明湖上一艘船上住。还给那处起了个名称,唤作“独柳居”。

      起初我以为是暂时的,但三个月后我开始紧张,安排了人去观察他,报曰:“并无异动,并无人留宿,日日形单影只,钓鱼为乐。”

      真是奇了。

      于是带了好酒,自去与他聊聊。

      他见我来,眼神中掠过一丝欢喜,但这欢喜也只是一瞬,他的眼中复又平静如水。他让我把酒放在地上,自去找酒碗,又亲自动手为我烤鱼。真是我多年未领略过的乡野之趣。

      酒过三巡,两人皆带了酒意,我本着意灌醉他,没想到倒比他先醉。头痛欲裂之时,我倒伏在他的怀中,胡言乱语,早忘了我当初要说的话,他也如恩爱正笃时那样,在我的耳边轻声言语。

      说着说着,许是太多委屈,我突然哭了起来,将他按在船板上,泪眼问他:“三郎,你当初答应娶我,是不是只因为我现在的权势……你从没爱过我。”

      他不答我,只是缓缓起身,将我抱着,将我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右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直到我将泪水流尽。

      “我爱你呀,果儿,”他轻声说,语气中缠绕着无奈“可是我确实利用了你……我没脸见你,初见你时我便喜欢你,你是那么纯净,就像那带了露珠的牡丹,现在我还是喜欢你,我没有变。”

      “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突厥么,知道我当初救你们惹得我爹发了多大的火么……呵,当年我学艺方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路上遇见什么不平事都想帮一帮,怎知道正好爹的好事,”他的声音陡然激烈起来,“原来当日我杀的那些强盗都是父亲的人!原来他们逃跑是因为认出了我的招式!我回去之后父亲用鞭子抽我,说我不孝,把我关了起来,但我还是偷偷跑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

      “第一天没有等到你,没关系,还有第二天,第三天,可当我看到父亲虚弱的病倒在床上、一夜白发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孝,我答应了父亲作为质子前往突厥,娶突厥女当然只是个幌子,当时我父亲有个计划,是跟突厥可汗合兵,共谋长安。”

      “父亲没撑两个月就死了,突厥与这边失了联系,计划当即废止,却不让我走,一关就是七年,我想回来,我想见你,可是我一个人逃不出来,直到后来我见到了一个人,他说他可以帮我逃跑,但他有几个条件——杀太子、杀武崇训、杀武三思,而且要干净利落。”

      “我当即答应,等回到长安,发现你已经嫁给了武崇训,我真恨不得马上把他杀了,把你抢回来,但是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所以我慢慢等,离间了太子与武氏父子,我早知道太子什么时候会动手,所以那日我让上官婉儿约你出府,我当然不能害了你。”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但我跟你结婚后,那个人却又找到了我,让我通过你提拔几个人,我帮了他,谁知一而再,再而三!但你不用怕,我跟他说你已察觉,将我赶出府来……不过,果儿,我们真的缘分已尽。”

      茫然听完这前因后果,我抬起头来,望向他那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早有水光盈溢。

      我问:“那个人是谁。”

      他低头看我,笑容重又温柔起来:“我的公主,你该回去了,”说罢他闭起眼,喃喃道:“这些都交给我,一切有我……”

      【六】

      何必问,何必知道。

      但心中仿佛有一把野火,霎那延烧开来,无论那人是谁,只要我身居高位,他便不能轻易对我们下手。

      我从来没有如此渴盼过权利,那种渴望仿佛鸩酒,寄生在我的血液里,自我祖母处继承。

      我在府中养士,为我欣赏的人安排官位,他们受我的恩,是我的同党。

      我甚至要求父亲封我为皇太女,我要一步登天。

      我又去独柳居,把我的计划告诉延秀,他那时正站在船头抚笛,散开的长发与衣襟同为清风所扬,映着昆明湖潋滟湖光,恰似谪仙。

      我唤他,他转过头来,依旧吹着笛,曲调却一转,徒然欢快起来。

      我怀抱住他的腰,低声告诉他这几个月来我做的事,我知道我的语调温柔,我也猜他听了会开心,如果十四岁的时候是他在保护我,那我现在亦有能力展开双翼,与他同游天际。

      他的后背却变得挺直而僵硬,笛曲虽未断,却从欢快转成低沉,又从低沉转调高亢,最后乍然而止,仿若青鸟悲鸣。

      “果儿……你何必为我折堕至此!”

      他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悲哀,猛然拨开我紧抱着他的腰的手,转身便要折进舱内,却又撑住舱门,侧脸向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最不愿的就是看着你卷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唇边似有一丝猩红,我焦急地捉住他的手,那管玉笛分明已经吹裂,鲜血一滴一滴的从那玉管中滴落。

      我的声音已颤抖:“三郎,你呕血了,我去叫御医……”

      “不用,”他猛然将我推开,“砰”地一下关上舱门,“你走!”

      【七】
      我令几个御医在独柳居日夜守候,他在三日后终于肯让他们诊脉,御医们回报我说:“驸马虽脉象虚浮,但并无大碍。”

      过了几日,独柳居的下人又过来送东西,却是几种香料,备好了放在镂空的香球内,又附一笺,笺上道:驸马武延秀贺今上寿。

      延秀的字我识得,当下不疑有他,父亲又极爱香,我便早早将那香球携进宫去带给了父皇,父皇欢喜,当即焚香熏衣。

      父皇死在当夜。

      我急急入宫奔丧,到得父皇寝宫,见母后神色憔悴,坐在帐前。她看见我来,先屏退了侍女们,然后死死地盯住我,对我喝道:“给我跪下!”

      我跪下,她却忽然站起身来,扇了我一个巴掌,极重,又颓然坐下,慢慢说道:“果儿,你害死了你的父亲,你真是……好狠。”

      我大惊:“母亲何出此言?”

      她手中攥着那个香球,掷在我面前,问我:“认得此物?”
      “认得。”

      “此中香料有一味名叫离香,单这一味本无毒,但若与龙涎香共用,则会散出毒性,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日日用龙涎香熏衣?”

      我顿时明白这又是一场阴谋,而我正无意中作了关键的棋子,只是下棋的那只手,是延秀?还是他身后那人我顿时万念俱灰。只缓道:“此番风云变幻,母亲应早作准备,防他人趁虚而入,责我又有何用?”

      母亲扬眉看我,我凄然一笑:“难道母亲以为,父皇的死,是我本意?”

      “是谁给你这玩意的”

      延秀。这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我却改口:“母亲,我真不知谁是幕后主使。”

      “好吧,你回府吧,”母亲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没想起是谁之前,你不许出府。”

      我被软禁在府中三日,我反复思量要不要告诉母亲是延秀送的那个香球,那能使我脱罪,又是一条线索——或许能令母亲查到那主使之人,然而牢狱之灾却是免不了的。

      我怎么忍心令他受牢狱之苦,我真是心软至极。也许如母亲与三郎所说,我不该卷入这朝堂纷争,那不只需要对权利的渴望,更需要狠心。

      未等我下定决心,变故又起。夜里正睡着,我被身旁的侍女拉起身来,她对我急道:“公主,快逃吧,来不及了,临淄王李隆基并太平公主遣御林军攻下了大明宫,皇后娘娘薨了。”

      我急忙起身穿衣,但已经来不及,未及一刻,安乐公主府被围,再一刻,叛军已攻至我殿前,我不由苦笑,这几个月来网罗的人才净是文章之才,没有一人抵得住这刀兵之利。

      又一次眼见死亡的来临,那人却不在我身边,我心中几分侥幸,他在昆明湖上,听得动静,应能逃脱。

      “你们能逃便逃吧,”我对那些下人说,“不用管我。”

      我穿起最隆重的衣服,在妆台前细致地描画我的眉眼,起身走到百宝阁前,那里放着几个小木盒子,我一一打开看,里面是已化成灰烬的花朵,我却依然能想象到它们昔日的娇艳,还有一个空的琉璃瓶,里面曾有蝴蝶翩然。

      我的心无比圆满,只打开那放在最后的一个玉盒,取出那朵曼珠沙华,正要簪上,却有一人突然拉我的手,急向外奔去。

      延秀!

      他身穿铠甲,手上拎一柄长剑,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外跑,一边跑却一边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忙着打扮,女人啊女人。”

      语气里有十几岁时的笑谑。

      我愕然:“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不逃?”

      “你在这儿,我怎么逃?”

      冲到殿外,他将我护在怀中,长剑频频起落,却早无当年灵动,不一会,他开始喘起气来,我这时才发现,他的铠甲上早沾满血迹,我紧紧地攥住他,怕他忽然消失。

      一路冲出王府,他又牵着我急奔半条长街,转进小巷,我看见那匹老白马。

      他却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先翻身上马,然后俯下身去试图提起他。

      “你别管我,先走!”他像个任性的孩子。

      我瞪了他一眼:“你疯了,要走一起走!”

      我把他拽上马背,挥鞭直向东南。这个着火的天堂,夜色早已被火光点燃,四处皆是刀兵之声,但我却清晰听见他对我说的,那声音虚弱却沉稳。

      “果儿,你自己走吧,我命不久矣。”

      “别说傻话!”我的双手猛然颤抖起来,差点握不住缰绳。

      “真的,”他轻声笑了起来,“与我订约的那人是李隆基,他估计正在城外指挥攻城呢,当年他带我回来,又骗我服下了‘五衰散’,对我说,如果我依他的令行事,他会每年给我一次解药,保住我的性命和功力,如果我愧对于他,我便活不过一年。”

      “现在不过几个月而已,我们还有时间找到解药。”

      “来不及了……五衰散这毒物意指天人五衰,多用一分功力便多一分接近死亡,即使是天人亦逃避不了的死亡。”

      我终于明白他所有的用心,从搬到独柳居起的那一刻,他便选择了独自死亡,我突然明白了所有异象:那吹破的玉笛,不再灵动的长剑,和不肯让人诊脉的固执。

      却都是为了保护我。

      临近启夏门,叛兵忽又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他伏在马背上挥剑为我挡住几支飞来的羽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喊道:“你下马,进曲池坊,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

      见我不动,依旧快马加鞭奔向启夏门,他忽而狠道:“好,你不走,我走。”

      只听沉闷的一响,身后突然空了,我赶紧勒住马,讶然回望。

      他滑下了马,正坐在我们方才经过的路上,夜色那么浓,我却看到他眼中的暮色渐渐散去,留下那最后一片日影,嘴角复又挂上那抹畅意的微笑。

      “三郎!”

      那微笑忽然僵住,他仰身向后倒去,如玉山倾倒。

      【八】

      我下马,向它走去,那匹白马也似有灵性,跟在我身后,马蹄声响在寂夜里,仿佛要把我带去十四岁时、细柳驿、那清凉的夜。

      世上仿佛只有两人,漫城火光均不见。

      我跪下,抱住这个我用一生来深爱的男子,他已没了呼吸,那一眉一眼却仍如初遇那时,笑容宛然。

      我直起身来,镇定地望着几尺外的那一柄柄拉满了弦的弓,其上羽箭也似染了月光的温柔,我抬起手来,郑重地簪上那未及戴上的曼珠沙华——传说它的香气能唤回前生的记忆。

      羽箭如月光一般铺洒而下。

      我俯下身,抱紧了怀中的男子。

      三郎,我怎么舍得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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