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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二 ...

  •   【前缘】

      在我还小的时候,一次午睡醒来,我对守候在我身旁的母亲说:“娘,我梦见了好大一座宫殿。”

      那时“安乐”还不是我的封号,我成长在乡间,是被罢黜的王孙的孩子。宫殿二词于我,仿佛隔世的记忆,与娘每夜讲的故事并无任何不同,它们远在云端,它们遥不可及。

      娘那时候装扮的像个村妇,眼神中却仍有母仪天下的威仪,她凤目微张,问我:“那个宫殿是什么样的?”

      “哈,那里真漂亮,”我说着说着便笑出声来,“那里的屋子好大,像山一样的巍峨,整间屋子都被水一样的绸缎簇拥着,四周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只有丝竹声轻轻、轻轻地响,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大店中央跳着风一样的舞,他后来停了下来,我看见他的眼像柳叶一样的细长……”

      “好了!”母亲轻皱的眉头缓缓展开,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只对我说:“你这些说给为娘听没有关系,千万别说给别的人听。”

      我应了,意犹未尽,我忘了和我母亲说,那个人细长的眼中若有星芒,令我的心动如急鼓。

      【一】

      后来这个梦又断断续续做了几次,图影越来越模糊,那个人仍如幻梦般在我心中急转如风。

      这成了我的心病,无药可医,无可自愈,我越来越想回长安,虽然希望渺茫,但机会终于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降临了,这一年,我的祖母武曌召回了我的父亲庐陵王李显。

      多年的幽禁生活第一次有了转机,母亲面上的神情却未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依旧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危机正在降临。

      她的直觉准确。

      三月二十四日,正是清晨,雾气深重,我们刚从驿站出来,在路上行得半刻,便听尖利的鸣镝声响起,霎那间三只箭镞扑面而至,慌张中母亲拉了我一下,那三支箭擦着我的耳垂直直射在车壁之上。我惊慌地扑在母亲怀中,母亲将父亲与我拥在一处,自己却在瑟瑟发抖。车帘已被扯落,借着微亮的天光,我看着护佑我们的官兵一个个被强盗模样的人从马上砍落,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光血影,那越来越近的死亡。

      母亲低垂着眼,轻皱着眉,眼中却有几分释然,唇间轻叹一句:“武家究竟是不肯放过咱们。”

      虽然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也知道梦中的宫殿离我是越来越远了,在那一刻,梦中丝竹又响,渐渐凋敝成一支笛子的曲声,我梦中那人停止旋转,正踏破晨光,而来。

      此情此景,亦真亦幻。

      那人仿佛从天而降,手执玉笛,身穿白衣,脸上带着轻轻的笑意,他的身姿矫捷而灵动,手中玉笛便能挡住强人手中的陌刀,转眼之间,那玉笛仿佛化身矫健的青龙,每一寸都长出坚硬的鳞甲,转首摆尾之间,便将敌人打翻在地。

      我心中暗自为他叫好,却见一人横地里插出,手上一柄长剑,直指他咽喉,我喊了一句:“小心。”却见他向左侧了一下头,玉笛一横,便去敲那人臂膀,转头时还不忘向我这处瞥来一眼,那一眼满映晨光之色,笑意宛然。

      于是我心上便已有碎影数点。

      却见执长剑之人陡然变招,剑尖微颤,便又指住他咽喉,他眉头一皱,折身下腰,脚尖抬起踢翻长剑,又一右侧,正踢向那人下颚,那人当即不再反抗,双手抱拳,仿佛在讨饶。

      他便放那人离去。

      之后两天,他便骑着匹白马跟在我们车队后面,如影随形。母亲皱了眉头,道:“不会是另一伙强人吧”又叮嘱我道,“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若他问起咱们来,你千万不得透露半句你的身世。”

      我理解母亲话中深意,父亲返京本就是机密,母亲又与我说道:“果儿,当年就是因为我的一句玩笑话误了你父亲的前程,让你父亲整整被幽禁了十四年,你可千万别学我,等过两日到了长安,千万不得任性。”

      我点点头,从小时候我便知道父亲本是当朝圣上,因太后不喜便废黜至今,虽然昔日太后早成女帝,但她年事已高,重立太子之事早已迫在眉睫,此次密诏父亲回京便有此意。母亲又道:“就算是我们回到了京城,也并非万事无忧,现在形势太混乱,你祖母那一支武氏,尤其是那个武承嗣,也在谋夺太子之位。”我似懂非懂地应了。

      可究竟是忍不住好奇,一次在驿站休整的时候,我见他正在马厩旁,身边又无旁人,便跑去问他:“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他微微一笑,眉梢又轻轻扬起:“因为我想再见见你。”

      我的面上瞬间绯红。

      他的笑意更深:“开玩笑,我也要去长安。”

      我一窘,眼幕低垂,不敢看他。

      他又问我:“怎么称呼?”

      我的声音细若蚊蝇:“母亲不让讲。”

      他便笑道:“你可唤我三郎。”

      我抬眼看他,见他眼神真诚并无他意,只轻轻叫了一句:“三郎。”

      他忽地笑出声来:“嗯,娘子。”

      知道他在捉狭,便更觉得窘,脸上烧得仿佛红云,只瞪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但赔礼在第二天便不期而至,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装了,我背着母亲打开来看,只见那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还带着未晞的白露,盒底更附一笺,上面凤舞龙蛇,写着:国色天香,当如是也。

      不知是说我还是说花,我绷住脸,但笑意还是止不住的涌上心头。牡丹是簪不上头的,我还未及茾。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常常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递给我些小东西:装在琉璃瓶子里的蝴蝶,半枝樱花,加了樱桃的凉糕,最夸张的是两只七星瓢虫——照样装在小盒子里。我打开看了一眼吓得差点把盒子扔出去,但仔细看着这种温驯的小生物也确实另有趣味。

      如是便已近长安。

      入长安前一日我们在细柳驿休憩,却是三更时分,我在被窝里睡得热了,爬起来将窗开了一线,只身站在窗旁,只觉凉风习习。许是幻觉或是梦境,在这夜深时,我居然听到一缕笛声漾得这夜色似水……笛声初而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继而调子一变,变的欢快而俏皮,仿佛身处千重花海之间,观花枝次第生落……我不禁半开了窗子,向吹笛子的那人挥了挥手,他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吹着笛子来到我的窗前。我的三郎。

      我们相视而笑,在我的一生中我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爱情的来临,后来的人生中,虽然爱情回来过,却始终纠缠着猜疑与犹豫,至死方休。

      从未像此刻一样纯净。

      他的笛声忽然停了,我不解的望向窗外,只见他摊开手,成怀抱状,脸上又挂着那捉狭的笑意。

      我知道他是要我跳下去,他会接住我,不用言语。

      虽然犹豫了一秒,但听到屋中姐妹们沉沉的鼾声,又让我有了勇气,我拉开窗子,爬上窗前的乌木小几,看准他的位置,义无反顾的跳下去。

      他接住我,先皱了下眉头,笑道:“娘子,够沉的啊。”

      我知道他又在耍贫嘴,又瞪了他一眼。

      他一笑,却没有放我下来的意思,抱着我说:“走,我们去骑马。”

      他抱着我直到马厩,方把我放了下来,去牵那匹白马。

      当夜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心中却有微醺的感觉,我已经看不清夜色中究竟是如何景致,只听见他的心跳声,在我身后,沉稳而安定。混着我有些急躁的心跳声,一个如晨钟,一个如暮鼓。

      “我的名字……叫武延秀。”

      “果儿。”我只说出了我的乳名,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的名字。但我的姓氏仍是不传之秘。

      他的笑容在朗月之下显得格外温柔:“还是不肯告诉我么,那我要怎样去你家提亲?”

      我的脸又红了,却不知在月光中是什么颜色。

      “罢、罢,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他叹道,又解下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本有两面,一面刻牡丹,一面刻玉笛,用机关相连,他拆下有牡丹的那面给我,说道:“寒食节那三日我在曲江等你。”

      我接过那玉佩,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我,眼神炽热:“你一定要来。”

      我笑着点头,说好。

      直到第二日晨起,我还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梦,直到摸到枕边那枚玉佩,那曲折优美的线条,告诉我这一切并非梦境。

      那个约,一定要赴的,不是么?

      【二】

      我问母亲:“武延秀是谁?”

      听到是武家人,母亲先皱了眉头,然后又去问了父亲,答曰魏王武承嗣第三子也。

      武承嗣,母亲提过,与父亲争太子的人。

      这可怎么是好,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到长安后第一次与姐妹去逛东市,又听见人提起“武延秀”三字。

      抓住那个人细细问,便听到那人说:“武延秀啊,据魏王府里的人说,一回家便在他爹书房前跪了一整日。”

      但这个版本又与后来凤阁所出的诏书不同,凤阁的诏书上说:庐陵王返程时遇强盗袭击,幸获魏王三子武延秀搭救,延秀被今上重赏。

      我觉得这个版本靠谱。

      转眼间便至寒食,母亲带着几个姐姐进宫了,我独自一人在家纠结究竟是今天去曲江还是明天去曲江。想起母亲说过的“不可任性”我便格外踌躇,如果母亲不同意会怎样呢,我甚至想到了远走高飞,只是不知道延秀愿不愿与我一起。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任性呢。

      直到下午我才梳化完毕赶赴曲江。曲江在长安东南,我越往南走,暮色便越深沉,到达曲江的时候,日光已像熔开的金子,铺洒在湖面之上。

      此时游人已渐稀少,我匆匆下马,没有空等,而是一个个人的找,我相信他会等我。

      日头渐沉。

      我找遍曲江,细观每一个人的脸庞,都不是他。

      最后我颓然坐在池边,一个卖画的老人坐到了我的身边,问道:“姑娘可是在找人?”

      我说:“对,您可见一个男子,带着玉笛,身着白衣……眼睛像柳叶一样细长。”

      他笑道:“我知道那人,武家三郎么……”

      我急道:“对!对!您看见他了?”

      他说:“他在这等了一日,快黄昏的时候回去的。”

      当夜我并未返家,只是在姑母处休息了,太平公主府毕竟离曲江稍近,宵禁令严,被巡街金吾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日我早早就去了曲江。

      等了半日,那个卖画的老人又坐在我身边,问道:“姑娘,又等人呐。”

      “对啊,我等三郎。”

      老人犹疑了下,说:“昨日他可不是自己走的。”

      我打了个激灵,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魏王府的人来请他回去的,姑娘难道不知道圣上指他去突厥娶可汗的女儿为妃,小伙子显然是不乐意,哎,要我去的话我也不乐意,天天看着荒沙枯漠的……”

      我不等他说完,便翻身上马,马鞭一指:“突厥怎么走……”

      “姑娘要去突厥?真是何必呢,从阳关走。”

      我扬鞭驾马,从东南至西北,穿越整个长安城,急驰阳关。

      冷风灌进我的领口,沿着冰凉的脖颈,直吹进我的心口——我突然明白,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感情脆弱如脆瓷,错过了一时,便也错过是一生,真是丝毫不得侥幸。

      阳关之前,我见他饮尽最后一杯酒,身后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个世界与我终结。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在他出关那一瞬,我扬声高喊他的名字:“延秀!”

      隔着十里尘沙,我似乎看见他的肩膀轻轻抖了抖,再转身的时候,脸上尽是温柔的笑容,恍然我初初见他之时,然而他的眼也似浸满了尘沙,我读不懂他的心思。

      他却似乎看懂我的不甘。

      仿佛只在一瞬,我见他与身旁的人争夺一个箭囊,争夺不成,只是抢了一支箭,他拉满弯弓,那箭头却是对着我的方向。

      我没有闪躲,那支箭射在我身旁的树上。

      箭羽兀自颤抖,我侧眼望去,一块玉佩被栓在箭头之上,羊脂白玉,上面镌刻着一支玉笛。

      此后我不相信任何一个约定,它们总像繁花一样绽放,美丽的让人咋舌,却又以惊人的速度凋谢,敌不过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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