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梦》李杏

1、第一章

　　这一年的四月末，东临国下了一阵又一阵的梅雨，连续几天都没有消停迹象的雨势，让整个国家都陷在了一片灾祸频生的艰难里。国都万宁城亦然如是。这让人焦头烂额的阵仗，令身为太子的晋无庸焦虑不已，尤其在这之上，一向体弱多病的妹妹无忧，在恶劣的天气下，延宕多月的病痛愈加顽疾。
　　于是，在这个四月的某一天里，刚从城外指挥京官百姓严防死守濒临决堤水坝的晋无庸，一踏进宫门，就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一路急匆匆行进，不断瞧见宫女侍从一个个面色艰难，瞥向他的眼神里，有种更让他心一点点沉下去的不祥之感，那从后背直窜上来的颤栗，即使强压下，也无法消解这份心里的空没。
　　步伐越接近无忧的寝宫延寿阁，感觉就越强烈，甚至连无形的空气中带着的湿气，也仿佛化为一股无法穿透的墙，朝他直直扑面而来，压迫着胸膛，令他呼吸都要消逝了。
　　“参见太子殿下……”
　　守在门口的亲信赵英一见他出现，立刻迎了上来，原本就沉默寡言无甚表情的面孔上，更见空洞，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的几分异样，若不是他整个心绪都提了起来，否则恐怕无法发现。
　　“……”晋无庸张了张口，却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略微发抖的心神，只得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想走近门口，却连抬起步子，都艰难万分。这种感觉是什么？刚才的那份急切，为何又在此处被生生地钉在了脚下？他不知道，只觉得胸口淤积的窒闷似要爆炸了一般，却不能宣之于口。
　　赵英见他面色沉郁，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前头，心下虽有几分沉重，却不得不上前几步，来到主子身前，思怔着该如何用平实的言语，减少加诸在眼前人身上的那份千斤之重。
　　“殿下……公主中午时分不甚掉落湖中，太医即刻前往诊治，不过——”
　　赵英的话犹如一根利长的箭，劈面而来。
　　晋无庸沉色许久，像是经过了漫长的缓息才道：“谁带她去的湖边？”
　　赵英一顿，太子的口气低沉，好似随口一问，却若不是他侍奉多年，怕只会忽略其中蕴含的雷电一样可以生生劈裂人的怒气。即使知道当事者是谁，他却不晓得是否该和盘托出。
　　晋无庸见赵英沉默不语，但神色却有几许难言之隐，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人影，正要求证，却听得不远处传来急急又凌乱的脚步声。
　　“太子……”
　　来人——德宗皇后凝结眉心，步伐沉重地来到两人面前。赵英急忙拜见，起身时却是略略松了口气。
　　“母后……”晋无庸唤一声，刚想说什么，眼角却瞥见在皇后身后遮遮掩掩的人，顿时脸阴沉下来，撇过头去，将目光放在门内。此刻延寿阁的大门闭着，看不见里头详细情形，四周静悄悄，那股湿润空气中形成的壁垒却越收越紧。
　　皇后看了一眼紧绷着面孔的儿子，再微微侧首瞥了瞥缩在自己身后，一脸慌张惶恐的太子妃，心里无奈叹了口气，开口道：“太子，无忧的情形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晋无庸摇了摇头，深呼吸几次，才不至于让自己内心的恐惧形而外地展露出来，回道：“儿臣刚到，还未曾——”
　　他话说到一半，忽听得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还未及反应，一声惊天痛地的悲鸣，便如划破夜空中的闪电，劈中了他的心房——
　　“公主！……”
　　赵英乍听那声音，心中便一紧，急急看向主子，果瞧见原本阴沉的脸色刹那间如死灰，整个人都几乎站立不住，张着口，似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忙上前站在主子身侧，道：“太子殿下……”那道悲痛之声，分明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发出，声音里透着的悲戚与沉痛，怕是——
　　晋无庸听得声音，忽然间感到一切都清明了，阻隔着两个世界的两扇漆红宫门，那么近那么远，他抬起手，想要推开，门内渐渐响起的哭泣之声，却使他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胸口窒闷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悄无声息地散去，他忽然感觉到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轻飘飘但又分明重如山，否则怎会连一扇门，都打不开？
　　在一侧的皇后见此情形，心中已经明白几分，无奈叹息的同时，瞧见儿子此时此刻的情形，月眉蹙了起来。她以眼神示意赵英开门。
　　赵英刚一举步，宫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冲出来一名梨花带雨神色惊怆的宫女，瞧见立在眼前的一行人，吓了一大跳之后，急急忙忙跪倒在地。
　　“参、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说着，反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起来吧……”皇后沉声道。
　　“是……”宫女站起来，侧身，于是，门内的情形一目了然了。
　　小小的院落里，跪倒着几名宫女侍卫，敞开门的内屋里传来痛哭之声，这声音，好似化为牵引，带着晋无庸终于跨进了门槛。
　　他一路走，走得极慢，但路终有尽头，在那尽头，跪倒着几名太医，几名伺候的宫女，其上，一方床榻，躺着的，是闭上双眸，面色苍白的人。
　　那张一早还笑眯起了眼眸，跟他说话的脸，此刻如此娴静、如此平整，好似睡着了一般——不，不会，她的睡梦从来不美好，总是表情凄苦，是她害怕撑不到某一天到来的梦魇。现在呢？现在，她不会害怕、不会难受，更不会强颜欢笑地跟他说不用担心了……
　　这份担心，他每一日每一日都早有准备，她的生命太过脆弱，好似握在手里就会碎掉的花一样，小心呵护也无法抵抗上天的决定和安排。
　　他早有准备了，早有准备了。
　　可是为什么亲眼见到，那份万箭穿心、痛得心脏爆裂的感觉，却依然无法抵挡呢？芳华少艾的年岁，他再也瞧不见，再也瞧不见了……
　　“太、太子殿下……”就诊的太医一路瞧着太子穿过惊恐的人群，浑然不觉地走到床边，站着凝视香消玉殒的平乐公主，那副平静的模样，令在场所有人都浑身发抖。他们很怕啊，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角瞥见尾随而来的人，才顿时觉得肩膀上的脑袋，稍稍安稳了些，“皇后娘娘……”
　　皇后扫了一眼跪地的人，再看前头伫立如石像的人，无端地生出一股念头，这个念头令她倏然瞪大眼睛，害怕得指尖也要发抖。目光移向已然逝去的晋无忧，突然窜过一丝“幸好”这样的感慨来。可这份幸好刚一消散，就听得一道冷彻骨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
　　“赵英。”晋无庸喊道。
　　赵英立刻应了声，但面色却沉重几分。他看向前头的主子，有些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心想皇后娘娘在此，应当没事才对。
　　“是谁带她去的湖边？”
　　这声一出，赵英哑然，耳边听得倒抽冷气之声，他移目看向眼神游移的太子妃，不晓得该不该据实以告。不得不求助地看向皇后娘娘。
　　“说！”晋无庸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波纹。可是这一声，却让太医们的腿发抖。
　　皇后蹙眉咬牙，瞪了颤抖着嘴唇，不知该如何说话的太子妃一眼，接口道：“既然人已走了，你追究这些干什么呢？现下最要紧还是想想怎么处理后事吧。”
　　晋无庸得不到回答，硬生移开了视线，侧身看向眼前一群人，目光扫处，瞥见平乐公主贴身宫女长命，问道：“你说。”
　　长命咬着唇，想了半晌才抖着声音回道：“太、太……”
　　看似风平浪静的眼波扫向始终站在皇后身后畏缩的太子妃，后者缩起了脖子，畏怯得不知如何是好。瞧见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晋无庸，几乎要跪倒在地了。
　　皇后娘娘在他接近太子妃之时，跨步拦在了面前，凝重地看着难得形而外地散发肃杀之气的儿子，声音强硬而冷道：“太子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无忧从小体弱多病，大家都知道她能活到如今是上天垂帘。她每日活在病痛里，现在离开难道不是解脱吗？她是人人含在口里的宝，谁又会忍心让她陷入苦痛呢？……你若是要无中生有找个人来当替死鬼，那又何必呢？！”
　　眼前的人，是他的身生之母，一国之后，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暗示他此时此刻不该如此地愤怒，不该为早逝的妹妹过分地悲恸。
　　他瞥眼紧张如临大敌的妻子，心下自然明白母后挡在自己眼前的原因。可是，可是无忧的痛，无忧的苦，是解脱吗？她那么艰难地希望活久一些，再久一些，这些，对如今芳魂渺然的她，是解脱吗？！
　　他没有见着她最后一面，明明每一次病痛，她都喊着三哥，临走那一刻，她是不是也哭喊着三哥，却等不到他来？
　　他不得不闭起眼，仰起头，让眼里的痛楚流归心底，汇聚成一汪再也无法清明的池，那里是他的苦、他的痛、他的想念与梦，再也无法实现的梦——

　　她被一张大网罩住了。
　　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天，看不见地，见不到熟悉的人，听不到温柔的声音，触不到温暖的指尖。周围的一切，就如同一张漆黑的网，将她紧紧地困在其中。
　　她想喊，喊不出来，想动，跨不出一步，动不了一根手指。
　　无边的恐惧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她缠绕起来，如同网编的绳子，缠得她呼吸也没有办法。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世界？她又为何来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时，眼前忽然出现了淡淡的光芒，在那里，她看到自己微微笑着，长命在一侧打着兰花纸伞，陪她说着话，两人慢悠悠地走在雨阵中，商量着什么。
　　另一头，东临国太子妃，她的三嫂，娉婷而来，喜滋滋地挂着讨好的笑，捧着一方小盘，与她们在御花园的鉴湖边，相遇了——
　　她想起了，这是今儿中午的情形，她记得那之后自己不慎落入了湖里——
　　一股猛烈的拉坠感随着她的思绪顿生，随后脚下象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将她猛然地拉下去，在这片黑暗之中，她求救无法，只得由着心眼儿都到嗓子口，却喊不出救命，自己如坠深渊一般，往下掉。
　　没有尽头的掉落，窒息感越来越重，胸口的气息鼓胀，蹿升到脑袋，意识逐渐地被剥离，一点一点地，终于似乎要失去了，一如她方才——
　　这个念头猛地窜进残存的意识里，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刚想起自己遭遇到了什么，惊恐地张口，却被一股灌进口腔的水给淹没了。
　　“呜……”一大口水塞住了她的嘴巴，一部分流进了肚子，她拼命挥动着四肢，想要窜出去，呼吸空气，刚上升了一点点，却又顷刻间掉了下去。
　　“救命啊，救命啊——”
　　窜出水面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可是分辨不出是谁在喊，又再度沉了下去，这一次，脚也无法挥动，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着求生了……
　　这一回，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三哥了吗？
　　这种无力感，她经过了几次，就是在鬼门关徘徊了几次，每一回，总能听到三哥在喊她的名字，让她醒过来，于是她就真的醒过来了。这一回，她听不到三哥的声音，是不是下一刻张开眼，也看不到他紧张却温柔的面孔，看不到他眼眸里那点沉痛却如释重负？
　　这一回，她还能再逃出生天吗？
　　一口又一口的水陆续地窜进她嘴里，进了腹腔，挤压掉她努力保留的最后一丝意识……
　　岸上，呼救的姑娘还在大声喊：“救命啊，快来人哪……”
　　不一会儿，闻讯而来的两名大汉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什么事？”
　　“水、水里……”
　　大汉互相对望一眼，如临大敌，纷纷纵身跳入了水中。
　　姑娘急得恨不得自己跳下去，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大汉们在水中奋力地搜索，她双手合十，不住地向上天祷告不要出什么差池。
　　过了不一会儿，两人终于从水中冒出了头，其中一个人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人，游到了岸边。
　　姑娘喜极而泣：“快，快——”
　　将人放到地上，一边挤压着腹腔，大汉一边吩咐道：“快去请大夫！”
　　“哦、哦……”湿漉漉的大汉顾不得打理自己，另一人急匆匆跑向大门口。
　　“不要哭，小姐没死，”大汉看着水从溺水者口中吐出一些，探了探鼻息，对一旁已经哭得唏哩哗啦的丫头喊道，“先带小姐去房里，然后我去通知老爷。”
　　“……对、嗯，快……”终于如梦初醒的姑娘点点头，急急地带路，一边小跑一边喃喃，“小姐你可不能出事啊！拜托你了小姐……”
　　因着颠簸，因着声音太过强烈，她朦胧中仿佛看到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在眼前晃动，张开眼，却看不到事物，除了朦胧的光线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却能感觉到自己在移动，被动地，而身侧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这么说，她被救了吗？她没死吗？她还能再活一段时间吗？
　　她正打从心底里感谢上苍，眼前的光芒忽然如拨云散雾般扩散，将她包围起来，并且夺去了她不甚清醒的意识……

作者有话说

　　开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