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冷梦》楚尧

4、情怅

　　阿娇死后，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心扑在了朝事上。
　　每夜，我在书房中一壶又一壶地灌酒，觉得灌醉了，阿娇就会从哪出来，见我一面。酒入愁肠，只觉得断肠的痛，我的眼前生出一片迷雾，恍恍惚惚，阿娇的倩影从中袅袅飘出，眉目静好，一身白衣，宛如一朵白莲。
　　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碰翻了一砚浓墨。我伸手向阿娇的脸庞抚去，耳边响起一阵低吟——
　　阿彻。
　　这么多年，我极少流泪，可是，就这样看着、听着，阿娇的面容，阿娇的声音，便不由得滑下两行清泪。我自问无愧于人，可是，对于阿娇，我先是利用，后来将她真心践踏，恩情皆负。
　　阿娇，阿娇......
　　我被地上的砚台绊倒，向前扑去，阿娇的身影从迷雾中缓缓退去，散作一片清明。我呦哭倒地，将砚台随处扔出。
　　原来不知情长，如今只剩情怅。

　　我开始与方士讨论长生之术，妄想不老长生，直到一天找到阿娇的转世，与她厮守缠绵，生生世世，此情不渝。可是，长生之术又岂是我等凡人轻易可成。每每失落，我便会去后宫，与那些和阿娇长得相像的女子中嬉笑梦靥，在鬓角缠绵的软语中醉生梦死。
　　我在巫蛊之祸中，顺理成章地将子夫废了。她在生前，背着我对阿娇屡次使坏，可念着几分旧情，我还是去看她。
　　子夫的眉角依旧温柔如水，在阴暗潮湿的狱中，也不减一丝风采。只是人心善变，再美好的事物在这深宫之中，还是变作尘土。
　　“皇上，其实我只是想得到你的爱。我岂盼有一天，你能怜我，爱我。”子夫望着我，目光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子夫何错，她只是我与阿娇赌气的工具，她的罪孽，也是我的罪业。
　　“子夫，是朕对不起你。”
　　“皇上，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歉意。呵，想想，我卫子夫这一生也算圆满了，皇后的殊荣，位为太子的儿子 ，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可是，我身为一个普通女子应有的，却统统没有！”子夫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圆：“皇上啊，你到底有多狠心，利用我，期瞒我。我把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你了，可你从来没有把目光停在我身上一刻，只有陈阿娇，只有她！我这一生最大的错就是与你相识！刘彻！”
　　子夫咬牙，就在我眼前撞向大墙。
　　血流成注，蜿蜒地从子夫的额头流下，染红衣襟。我慌忙叫狱卒打开牢门，步履不稳地跑到她身边，将她单薄的身子拥在怀中。
　　“子夫...”
　　子夫闭上眼，身子僵直，死去。
　　这一生，我真心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拥抱。

　　秋风萧瑟，我看着荒废的长门宫，还是走了进去。
　　自从阿娇死后，我再也不敢踏足此地，生怕...生怕再重历一次那日的情景。
　　长门宫中有阵花香，我寻香走去，竟看见一大片的木芙蓉。
　　为何？我从未发现。
　　恍然之间，我落下泪。
　　儿时，我为阿娇种花，她最爱的便是这一树木芙蓉，清姿雅致。
　　——阿彻，这木芙蓉长得真好看，你说呢？
　　——是啊，阿娇。不如我们以这木芙蓉为证，这一生一世，我刘彻只爱阿娇，此情不渝，此意不负。
　　不愿再想，不敢再想。这一生的爱怨纠葛。
　　我抹去泪渍，往阿娇寝殿走去。阿娇的屋内摆设简陋，我酸涩地抚着阿娇木桌上的竹简。随手翻开，一张竹简上，满满写着我的名。
　　我怔了，后又不知所措地将其他的竹简一一翻开，刘彻，刘彻...都是我的名，情意浓浓，情意深深。
　　阿娇的真心，我终于看到了，可是，还是晚了，晚了这么多年。
　　我瘫在桌旁，低低笑着又落下泪来，又哭又笑，似个痴儿一般。

　　又是多年过去，我已到了垂死之年，躺在床榻上，我心满意足。心中藏着一丝念想，阿娇或许还在黄泉路上等我。我们还可以一起携手，笑饮孟婆汤，前尘恩怨，一扫而空。
　　这一世的刘彻欠她太多，下一世，定要还她个真心。
　　我笑着闭上双眼，任气息微弱。
　　阿娇，我来找你了，下一世，我绝不负你，绝不...

　　武帝后元二年,刘彻崩于五柞宫，享年70岁，葬于茂陵，谥号“孝武”，庙号世宗。
　　又有人曾在白鹿原看见几名男子，生得阴柔，像是宦官。
　　无人知晓，他们是把一人的骨灰撒在霸陵附近。
　　那个人，身登九五之尊，却空留一世断肠。那个人，一生后宫三千，却独独思念一人。那个人，不能光明正大地与心爱的人合葬，只好吩咐些人，秘密将他的骨灰撒于霸陵周围，这样，他可以静静地守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生不同欢，只愿死后同寝。

作者有话说

　　木芙蓉的花语：夫妇永别的凄苦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