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明红豆

11、第十一章、琴声

　　郭妍琪生前对康伦的评价有很多，令到舒满最深刻的莫过于“谦谦君子”这四个字。
　　他把雨伞拿过一点，替她遮挡着雨水，舒满为免他淋湿自己，不得不凑近共用一把雨伞，他温和地说：“我和立行等你呢。”
　　“对不起，下雨开车慢了。”
　　“没有关系。”
　　舒立行看康伦出去一会，把舒满带了回来，诧异地问：“你不是说还在工作？”
　　康伦看了她一眼，舒满没来得及搭话，他便说：“也许是你听错了。”两人相邻而坐，今晚请了厨子做地道鲁菜，糖醋鲤鱼、海参扒肘子、爆三样……舒立行热情：“这么多年，吃惯了西餐，试试家乡菜。”
　　“那边也常吃中国菜，只是味道稍有点不同。”
　　殷雅在帮忙打点，难得可以坐下来，随口地问：“怎么不同？”
　　舒立行为他们斟酒：“生意桌上的恭维和自家兄弟坐一块怎么相同。”殷雅晚进门，自然不知道，舒立行和她说：“以前康伦常来咱们家玩，我妈把他当干儿子了。”
　　“是的，说起来高中还住过一个月。”

　　舒满默默地埋首吃饭，没插一句话。
　　听他们说起往事，有次两兄弟把郭妍琪准备送礼的兰花联手毁了，当时郭妍琪气得不得了，大兴问罪之师，舒立行偏头问妻子：“你猜后来怎么着？”
　　“康先生斯文，受罪的是你一个？”
　　“错了。”
　　安静了一晚的舒满开腔，慢慢地说：“妈妈说定是我把花毁了，当时她要打我，哥替我挡了。”
　　舒立行咐和：“对，是替你挡了几下。”
　　舒满脸色暗了暗：“明明是我替你们挡了。”
　　听得殷雅抿嘴笑：“不说看不出来你们两兄弟这么皮。”奶奶陪着笑。
　　康伦稍微意外：“原来舒满还有印象。”
　　“嗯啊，其实很含糊，如果不提起忘了。”舒满吮了一口酒，那天她只挨了两下，并不痛，母亲消气以后，倒真怕打了她，拉过女儿看，舒满仍然记得，妈妈对她说：“下次见到康伦，要和他说一句谢谢。”
　　她不明白，“为什么？”
　　“他送了一盆相同品种过来，为你的错做出了补救。”

　　舒立行说起高中时第一次写的情书，为免殷雅吃醋，他总推说替同学写，旁边的舒满若有所思，指证：“不对，我记得那些情书上都写着“舒立行”的，这三个字我还是懂认。”气得舒立行以筷子敲下她要挟的四喜丸子，舒满无辜地看着他：“要杀人灭口么？”
　　这么一闹，扫掉了沉甸甸的气氛。晚宴尽兴到十一点多，舒家早为康伦备好客卧，舒立行也让舒满留下来。
　　舒满答应康伦作客时留住。
　　搬走几个月，很多衣物日用品仍然在，阿姨在她走后一一整理好放回原位。
　　当初搬出去，主要是殷雅招惹了狗仔队，搞得她另觅房子。现今舒立行两人尘埃落定，殷雅又退出娱乐圈，记者几乎散了，舒家老宅回复平静，就连奶奶也让她搬回来，别走了。
　　舒满说：“我想一想。”
　　康伦在的几天，大多时候舒立行也会和他在书房聊天，或是夫妇俩陪他看电影、下棋，舒满休假，闲着无聊坐在一旁为他们泡茶。
　　晚上朋友聚会，他们的圈子并不一样，可以不用陪同，难得空闲，舒满换过睡衣她轻松地趴在床上看电影，吃零食。

　　一度以为，康伦回来将进入教她头痛的一步，但是意外地没提及过婚事，仅有一次她睡不着坐在庭园，漫不经心地叠纸鹤，背后照来阴影，回头，穿着睡衣的康伦背着光，舒满手一颤，纸鹤掉落到地上，他俯身捡起，笑笑地问：“吓着你了？”他向来风度翩翩无懈可击。
　　舒满喊了一声：“康大哥。”然后木然地盯着他，曾经多次从睡梦惊醒过来，她握起话筒拨到法国，鼓起勇气要一五一十摊牌。
　　可是最终也没有做到。
　　后果不是她能承受得起。
　　无数次冲动要提起，无数次冷静地放下，不顾一切的资格早在几年前接手盛阳时已经失去。
　　康伦在另一张石椅坐下，很写意的样子：“时差还没调整过来，睡不着。”他整弄一下皱了的纸鹤，放进她手心：“这么多年，舒满，你还是老样子。”
　　她试图笑得很自然：“其实我变了很多，哥说以前都是他在骂我，现在一般都是我在骂他。”
　　“你念他什么？”他一副好奇的样子。
　　“呃，也没什么，有时叫他低调一点别那么招摇，有时叫他回来上班不然把他办公室拆了，有时就让他看着奶奶，他说我变得得啰啰嗦嗦，像个老太婆。”
　　康伦仿佛听到很好笑的笑话，“是吗。”
　　他们的年纪有点差距，与其说青梅竹马，不如说是母亲的一位子侄，或是哥哥的一位朋友，除了小时候的一点模糊片段，印象并不深刻，长大后第一次相见，应该是上大学前。
　　和现在差不多，安静坐着叠纸。
　　舒满并不知道，后来康伦想起她，总不自觉地浮现那个影像，阳光很好，微风徐徐地拂动叶子，树影交错，她十七八岁，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脸上有一份独有的慵懒快乐，好像天底下所有负面因子也和她无关，他捡起她的纸鹤放进她手心。
　　“你是……”她认不出来。
　　“康伦。”
　　她轻轻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啊。”的一声想起来，灿烂地笑：“小时候见过！你是康伯母的儿子。”
　　再一次相遇，郭妍琪的丧礼上，她默然坐在一角，一张一张，手中叠着的是纸钱。

　　他们的话题从盛阳近年的工程停下，舒满掰着纸鹤的翅膀，犹豫了会儿终于问，“前阵子听莫秘书说官司赢了。”
　　康伦表情流转过轻微的错愕，似乎意外由她先提起。
　　他点头，语调平平：“是的，赢了。一直希望私下和解，寻求两全其美的办法，最终担搁了几年，不得已只好由法庭做了结。”
　　他淡然地耸肩：“这次回来大半因为这件事，官司完结了想见一见父母，同时……”阿姨走过，看见他们闲坐，远远地问：“康先生要喝点什么吗？”
　　他温和地笑应：“不用了。”他回头和舒满说：“明早和你哥出去一趟，要休息了。”
　　“好，晚安。”
　　舒满站了起来看他回屋子的背影。
　　她明白，他的同时便是她。

　　这几天下雨，外间淅沥淅沥，舒满拿着手机站在卧室的窗前，翻看公司和朋友发给她的短讯，铃声响起，闲着无聊的路芳知道她休长假，打来要和她去逛街，舒满浅笑：“你老公放人么？”
　　“甩了，整天被他黏着很烦。”
　　手指绕着窗帘的绳子，舒满目光散涣地看着远方，“唔，只有明早行吗。”
　　“一个早上哪够啊。”
　　她知道路芳一旦逛街便昏天暗地不把鞋子磨破了也不甘心，“好吧，舍命陪疯子。”相约在哪间餐厅等之际，舒满神色突然凝滞，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收紧，盯看马路，一点车的灯光闪过，像是……像是齐嘉扬。
　　是他的车。
　　下一秒她无意识地跑了出去，奶奶看她没换睡衣走过，喊：“去哪？下雨了打把伞。”声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舒满没换气地跑到马路，车已经开走，那一霎眼她看见车牌号，是平常接载齐嘉扬的车。
　　齐嘉扬来找她？
　　舒满呆立地看着深长的马路，忘记了下着雨，头发衣襟被打湿了，一时想得出神，好半晌才被蚊子般的漏音叫回来：“舒小满──舒小满──醒醒──别睡着！”
　　舒满茫然地接起：“您好。”
　　“好你妹！”
　　呃，舒满连连道歉，答应明天请客，挂线时舒立行的车开过，在她跟前停了停，降下车窗提声道：“疯了呀，伫在这干什么，赶快进屋里。”车里的康伦也笑了。

　　拿着吹风机吹头发时，心里想着的都是车牌号码，忽然有人来敲门，舒满以为是阿姨，赤着脚一跳一跳过去打开，抬眸一看才发现是康伦，“会打搅你吗？”
　　舒满垂头扫了眼，长袖棉质小熊睡衣，她有点不自在：“你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想不到他居然笑问：“还要穿上鞋子，整理头发吗？”
　　的确，每次见他也不自觉地拘谨得像见客，他是来舒家作客，但不久以后他将不再是客人。
　　心态却调整不过来。
　　舒满的手从门边拿开，扬一扬，请了他进去坐，吹风机的声音呼呼作响，舒满想把它关掉，吹风机换到另一只手上，康伦拿着为她整理，她不习惯太亲密的做法，只好僵硬地低头配合赶快吹干，人凑得很近，她几乎嗅到他身上的香气，关掉电源，声音停下时，他举起手，朝她递来一个小盒子。
　　“看见它的时候觉得款式很适合便买下来了。”
　　舒满没接过，心里百转千回。
　　康伦打开，灯光下一照，是一条款式简约的小项链，他为她戴上，“果然好看。”
　　舒满盯着镜子前的自己。
　　不是戒指……
　　她无意识地说了三遍，“谢谢。”出口以后，才觉得似曾相识，几年前似乎也曾重演过，她抢先一步从小股东手上收购了盛阳的股份，当时她去见康伦，冷冬天的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她觉得四周的气流乱吹乱窜，拨动她的血管，有点血涌上脑袋的晕眩，厚外套的包裹下，背心发了一层汗。
　　他平静地坐在书桌后，把东西放进泥色文件袋里，用棉线绕了几个圈锁进抽屉，在她说了三遍“谢谢。”后，他拒绝地打断：“舒满，不要说谢谢。”
　　正如今晚，他说出相同的话，“不要说谢谢。”他只道：“官司赢了，希望你和我一同去见我父母。”

　　路芳逛起街来就像被春哥附身一样，几个小时眉头都不皱一下，起初舒满也能跟着走，后来她战败了，累得停靠在商场栏杆喘气，被路芳扯衣角，舒满“哎！”了一声道：“我去找间店坐下来吃点东西。”
　　“吃吃吃，你就懂得吃！快，那边的靴子打折呢！”
　　“你又不穿裙子，买什么靴子。”
　　路芳可怜地打量着她：“在盛阳困傻了吧。”她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舒小满，你这打扮是去年的款式，不合格。”
　　去年跟今年有什么分别？
　　舒满觉得还可以啊。
　　路芳直斥：“公司里没人说你的打扮得很大婶吗？”
　　“哪有很大婶啊！”舒满还击。
　　“不想变大婶就跟姐姐去买这季的新款。”她刷的一声豪气地亮了卡，补说：“老公的。”
　　“……”
　　舒满就像一缕魂魄般被她牵着行走，大包小包两手几乎拿不完，几小时下来，居然和跑了一千米差不多，疲累又放松，坐在餐厅晚饭时，她浑忘前方等着她的见面，现起笑意：“刚才买的裤子我穿不了了，还是你要吧。”
　　“你太胖了。”
　　舒副总拿出压人的气势：“豹纹是良家妇女穿的么！”
　　“切，所以说你大婶。”路芳双眼一亮，发现了她的小项链：“咦，这个好看。”
　　舒满解下来给她看，“它不能送你，扛上它，千斤之重，谁戴上谁的脖子“卡嚓”折成了两断。”
　　路芳打冷颤，“……这么恐怖啊。”
　　舒满笑笑，垂眸搅动杯子里的冰块，这点清醒她还是有的。

　　终于路芳也累了，舒满开车先送她回家，然后朝自己的家开去，时已不早，停好车，她俯身进后座提着几个纸袋，有包有鞋子，真的够一季用了。
　　困难地打开门，却看不清前路，有东西拦阻也不知道，等发现时她已经被跘倒，扑的一声倒在一堆东西之上，舒满疼痛地揉着臂膀和脚，隔壁传来悠扬琴声，在她推倒时，琴声停下，脚步从容而近，亮了灯。
　　舒满看清，推倒的是一个藤花架。
　　能把它拿进来的除了齐嘉扬没别个了，这几天下雨，她以为种的花花草草全都泡汤，想不到被他挪进屋里，分布在窗台柜子角落，花架倒是放在门边，舒满不解地问：“为什么把它放在门边？”走进来的时候根本看不见，就像一个陷阱。
　　齐嘉扬居然回应得一脸平常：“不然怎把你跘倒。”
　　“……”
　　──故意的。
　　傲娇的房东又在闹什么脾气呀。

　　他忍俊地把手伸过去要拉她一把，舒满拍去灰尘自己站起来，却发现什么般视线停住，她拉过他的掌心仔细看，喃喃地说：“拆线了。”伤口仍然触目惊心，划的那刀看起来就像多了一条生命线，她心痛得愤恨：“可恶的小偷真是无法无天！”
　　齐嘉扬把手收回去，舒满举头问：“还痛吗？”
　　“不。”
　　他的手掌她一度迷恋地抱住欣赏，十指修长美型，在黑白琴键游走时尤其迷人，舒满轻声道：“……可是留下一道疤痕。”
　　“不严重。”他眼里泛着认真：“磨皮便好。”
　　“……”他是存心噎死她吧。

　　舒满把散落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今晚会在这边睡一晚，齐嘉扬回到自己屋子里，偶尔听见隐约的钢琴声，洗澡后舒满便变得无所事事，坐在沙发角落，开了电视，不舍得打断琴声，电视渐渐调到静音，拥着抱枕遥远地盯着他的背影，灯光很柔和，她想起他学琴的原因，“知道长大后选择专业将受到限制，便多学别的，音乐同时能让人心境平和，安静下来。”她曾经听齐姐姐说过，他小时候脾气不好，老爱踹东西。
　　某个段落停下，他放轻声音唤：“舒小满。”
　　她怔了怔，齐嘉扬没回首：“别看了，你过来。”
　　这人，背后也长眼睛么。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让舒满坐下，半晌，他说：“以前曾经教你弹小曲子，你弹一遍。”
　　此话把处于迷雾的舒满囧掉了：“我、我不记得了啊。”当初若不是投其所好，作为一个左右不分，爪子无比僵硬的人，怎会碰这门子。
　　她可是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
　　要不然也不会在她圈套他成男朋友的时候，掉进了他的早有预谋──“什么是当当当当当当？”她迷茫地返回宿舍问路芳，路芳睁大了眼睛反问：“Only/you么？”
　　她比她更糟糕，舒满说：“不，是齐嘉扬弹的一首曲子。”第二天、第三天她同样地听了遍，还是记不住，投其所好没想像容易，正一筹莫展，坐在钢琴前的齐嘉扬徐徐地说：“实在记不住，我可以教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见他眸子里蕴着的深浓笑意。
　　此后她被圈下了四天五天六七八九天……

　　勉强学了一首很简单的曲子，怎么弹她已经忘记了。
　　仅仅残留模糊的旋律。
　　“还是您弹吧，我不懂。”舒满要站起来。
　　齐嘉扬盯着指尖，“我手受了伤。”
　　“……”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扼中了要点：“为别人挡刀时受的伤。”
　　是她。
　　当日那一刀是为她挡的。
　　舒满坐回去，作为答谢，也该给他弹奏一曲，瞧着琴键，不同色彩的千万盏灯泡亮起，她也面不改色，黑白两色却一阵晕眩，深呼吸，她捏了捏手指关节，淡定地说：“以下这曲送赠给你。”凭记忆一鼓作气落下，当当当当当当，屋里登时响起了生硬而没有美感的钢琴声。

作者有话说

　　节日快乐=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