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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青岩万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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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行进平稳的大车之上,裴元低头看着身盖锦被几无气息的男子,眉心微微蹙起。剑中心脉失血过多自是不必说,祁进那是何等的功力,平日里一剑也不是他这等后辈弟子可以承受的,更何况这盛怒之下的夺命一剑,虽然他看出此人一息尚存,但不过依靠心脉一股精气未曾散去,早已药石罔效,又何谈救治,只不过,其时其地,若他不动手,则双方必成水火,于各门各派皆无好处。
只是,这么一来,可给万花揽了个大麻烦上身,不知师尊可会怪罪。
轻轻吁了一口气,裴元修长的手指划过昏迷不醒的男人冰冷的额头,浅浅地露出一丝苦笑来。
看来只有用那个办法了。
***
万花谷的天气依旧晴好。
几个女弟子不知在讨论什么,正在落星湖边围成一圈喋喋不休。
裴元掩了房门,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嘈杂,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洛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纤长的手指拈起摆在旁边的金针,缓缓地刺入洛风的穴位。
毫无动静。
继续缓施金针,一炷香时分,床榻上的人忽然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眉心深锁,额头上满是冷汗。
裴元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探了探他额头,转身跟侍立一旁的药童道:“且去取些干净的棉布来,替他擦拭一下。”
药童有些迟疑,不肯动窝,张了张嘴。
“还不去?”裴元转头。
“先生……金针渡血危险非常,老先生常常告诫我们不可用……”有些底气不足,药童声若游丝地反驳。
“若不以金针渡血之术,他心血渐冷,必死无疑。未入虎穴,焉知不可得虎子?”裴元温然微笑,不再看他,转身取过了银光闪闪的刀片,仔细地在烛火上燎烤。
药童不敢再说,转身推门出去了。
不多时,药童取了布巾回来,只见裴元早已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与洛风的手腕,将两个伤口对在一起,用布巾缚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
药童生怕打扰了他,一点声息也不敢发出,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托着的铜盆放下,取过布巾在一边为洛风和裴元拭汗。
偷眼去瞧,曾经的纯阳这一代最为出类拔萃的开山大弟子,却因为当年的一场误会随同师尊远走高飞背离纯阳,这个叫做洛风的一切在万花谷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为什么他会身受濒死重伤,被裴先生带回谷中呢?孙老先生却说随便他去,似乎完全不想沾上这件事情,又是因为什么呢?药童按捺着心中的无限好奇,集中精神为床上的人擦去不时掉落的汗珠。
如此过了片刻,裴元微微松了一口气,撤了腕上的布巾,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就算以他如今的修为,用了这金针渡血之术也难免耗损不少元气。
“为他包扎一下伤口吧。”裴元顺手压住自己的腕脉,站起身来。
“是,那先生你……”药童眨了眨乌溜溜的眼。
“我没事。”裴元走到药箱前,熟练地翻出药粉和绷带,翻手包扎了腕上的伤口,转身在床前重新坐下,道:“你去休息吧,我守着就可以了。”
“可是……”药童看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目光之中不无担心。
“无妨,他伤势太重,我不放心。”裴元拍拍药童的手,温声说道。
***
转眼已是四日过去。
一早醒来,天阴如许,不到盏茶时分,薄薄的雨雾已经在落星湖畔织起一道轻纱,朦胧之中湖水泛着波光,被雨水洗礼的花海青翠欲滴,犹如天堂。
万花谷难得下如此大雨。
裴元默默地取回洛风身上的金针,重新缚好两人腕上伤口。连日施以金针渡血之术,还要没日没夜地守着病患,只怕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之忧,就算是药王首徒,也有些支持不住。
临窗微微调息片刻,正自昏昏欲睡,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他猛然惊醒。如今大雨倾盆,药童不会这么早送药过来,这房中只他二人……
转头望去,只见躺在床上的人不安分地挪动着双手,似乎想要坐起身来。
裴元微微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起身走到床边,伸手轻轻压住对方肩膀:“你伤势太重,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你是……”洛风睁大了眼,“这里……”
“万花谷,裴元。”裴元淡淡回应,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推拒,他抽开了自己的手。
洛风闻言微微挣扎了一下,将视线别开一边,想要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
裴元目光渐冷,定定地看着不听话的病患,不言不语不动。
洛风咬着牙,从床上挣扎到地上,然后总算挣扎着站起身来,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但是胸中一股忿忿之意还是令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向门口缓缓地移动。
房门洞开。
凄风卷起一片冷雨兜头扑进房来。
骤然的寒冷让洛风微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颤抖的双腿终于踏出了门槛。
再然后,走出不远,脚下一滑,他跌坐在地,受尽折磨的身体在拼命讨饶,胸口才刚刚开始收口愈合的伤再度破裂开来,殷红顺着他被雨丝沾湿的衣裳晕开,点点如绽桃花。
“够了么?”冰冷的雨水忽然被一道影子遮住,温热的感觉顺着一只压住他手臂的手传递过来。他抬头,发黑的视线里是那个长发飘飘的影子。
裴元冷冷地注视着偏执的病患,手中的伞大半遮在对方头顶,衣衫尽湿,沾湿的法丝垂在肩上,目若朗星炯炯有神:“够了就跟我回去。”
“不劳……不劳费心!”哑着嗓子,洛风恶狠狠地咬牙,为了自己的无能。受人活命之恩,他日若牵累师尊为此履险,他身为大弟子又要如何面对辛苦逃往他乡不得归来的师弟师妹们?
“我裴元素与小鬼抢人,就算阎王也别想从我手中将人带走,更何况你这么一个身负重伤的病人?”裴元露出微微讥讽的笑容来,屈指弹处,闪电一般封了洛风几处要穴,同时也止了他胸前血流。
洛风口不能言,怒目而视。
裴元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弯下腰去,将手中的伞插在地上。
洛风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裴元看了他一眼,转开视线,抖开一件袍子将他裹住,径直抱起,返身回房。
***
谷里已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谷之岚非常确定这一点,许多长年在外行医的弟子如今都返回谷中,一路行来她已见过多名兼程赶回的同门,想必也都是为了那个理由——近日来江湖传言纷纷,十件倒有八件与万花有关——自从谢云流的大弟子被救入谷中的消息流传出来之后,更有传闻万花谷中将有灭门之祸事临头。
她长年飘泊在外行医济世,名为查探,实为躲避那个人,然而那个人的影子却始终没有真正消失过,如今师门有难,明知伤心之地却又不得不回到这里。
转眼又到了万花谷中多雨的时节,这一次她有意返回多年未归的万花谷中,只希望传言虚假,但若传言属实,她也希望能与这些亲朋一道力战而死,也算不枉此生。
才下凌云梯,敏感的谷之岚已经觉察出万花谷上下如临大敌的不同寻常。
绷着身子的凌云梯守卫,还有来去形色匆匆的初级弟子,一切都太不寻常,不同万花的闲适安宁,倒似果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般。
几乎是出于本能,谷之岚举步向落星湖前那一座索居茅屋走去。
那里的人,应该知道事情的始末吧。
***
远远在房门前站定,平日里这个时候裴元早该出来指点各弟子辨识药材之术,十数年间一直如此,然而今日却全然不见人影,连本该在此研习药理的弟子也一个不见。
谷之岚越发确定谷中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迟疑了一下,心中莫名涌起的犹豫终究败给了对师门、对亲人的担忧,谷之岚踏上几步,举手轻轻叩了叩房门。
没人应门。
谷之岚没有再次叩门。裴元素来为人机警,若是人在房中,除非出了意外,否则断然不可能漏听这叩门之音。
退开几步,谷之岚转身向三星望月走去。
不料才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他正站在花海中央,雨后一道霞光横跨落星湖上,他和另一个人正在那里悠闲地散步。
对方穿着纯阳道袍,却是个陌生的面孔。
然而,联系到江湖上甚嚣尘上的传闻,谷之岚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纯阳弟子,便是江湖闻之色变的剑魔谢云流的爱徒,开山大弟子洛风。
***
“慢一点。”裴元单手扶住险些跌倒的洛风,“你血脉未通,太过急于求成于事有害无益。”
洛风侧头看他,皱眉不语。
“如此休养两三个月,你便可功力尽复,不必担心。”裴元淡淡说道。
“为什么?”洛风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对眼前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他有太多不解。他耽在万花谷已有多日,剑伤早已渐渐愈合,疑惑却只与日俱增,为什么要救他性命,又为什么不曾问过他半句与师尊有关的事情。这个人所作的一切,看起来都像个谜团。
裴元摇摇头,不去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放开他的手臂,缓声道:“我们去那边走走。”
“舅舅……”在离两人三步之外谷之岚站住了脚步。
裴元闻声一愣,但却没有马上转头,反扶着洛风席地而坐,才转身向谷之岚微微一笑:“你回来了?见过师父了么?”
“还未去拜见师父……”说到这里略略迟疑了一下,谷之岚微微垂下视线,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洛风,方道,“舅舅,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元微一沉吟,转头对洛风道:“你且等我片刻,切莫急于求成。”
洛风心知必有变故,也从谷之岚闪烁的眼神和言辞中猜到多半与己有关,于是也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便别开了视线。
目光中浮起一丝深思之色,裴元转身拉着谷之岚走到一边。
***
“他便是那位洛风洛道长么?”谷之岚开门见山,毫不含糊。
裴元略一点头。
“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却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谷之岚略略压低了声音,“我还听到传言,说我们要与剑魔联手对抗中原门派……”
“流言当止于智者。”裴元波澜不惊地说道,“江湖传言多荒诞不经,你不必太过在意。”
“舅舅!”谷之岚微微提了提音调,随即又压下声音,“你我至亲,又份属同门,你总该将事情始末说与我听……”
“
医者父母心,断不可轻言善恶,不可轻忽生死,不可草菅人命。”裴元肃容回道,“我素来只救当救之人。”
谷之岚略略沉思了片刻,方道:“谷内可是有大事要发生?”
裴元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道:“中原六门多有弟子在名剑大会之时为剑魔所杀,如今除却万花谷、纯阳宫之外,数派弟子听闻剑魔弟子藏身万花谷,大多前来寻仇,昨日方接到战帖,说三日后将前来斩奸除恶。”
谷之岚微微变了颜色,道:“谷主怎么说?”
“此事何须劳动谷主?”裴元闻言微微一笑,目光中却突有肃杀之气流过,“他是我的病患,若要取他性命,须得问过我才是。便是阎罗王想要与我抢人,也要踏过我的尸体才可以。”
“舅舅!”谷之岚微微震动了一下。
“不必担心。”裴元收起了唇边的笑容,“我自有计较。”说罢他转身,只向谷之岚挥了挥手,便向坐在落星湖边的洛风走去。
***
夜色渐重。
洛风悄悄翻身坐起,对面铺了席被睡在地上的人发出了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音。
“裴元?”小声地叫唤着对方的名字。
对方依然沉睡,发出均匀而规律的呼吸声。
洛风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艰难地挪动到地上,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房门。
裴元似是连日来照顾他累得狠了,竟毫无知觉,依然睡得香甜。
洛风轻轻将房门推开一道缝隙,却不料木质的房门竟发出了吱呀一声难听的声音。
洛风一惊,转头,睡在另一边的人似乎稍稍被惊醒了些,呼吸有些不规则了起来,但却依然躺着一动也没动,只是翻了个身,面向里面。
洛风不敢有任何动作,静静地靠在门边的阴影里,重伤未愈的身体很快就有些吃不消了,半边血脉不通,他全靠右边身体支撑着整个人的重量,不多时便是汗如雨下。
迟疑了一下,他又轻声唤道:“裴元?”
对方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呼吸渐渐又变得平稳而悠长。
微微松了一口气,洛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个闪身,走出了房间。
***
屋外月色正好,月下的落星湖泛着晶莹的光彩,花海之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色薄幕,犹如仙境。
洛风微微喘了一口气,立在庭院里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影,这才慢慢地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咬着牙向谷口的凌云梯走去。
“想不到洛道长这么有情趣啊,我小看你了。”背后突然传来有些悠闲有些促狭的声音。
洛风一愣,硬撑着的一口真气顿时泄了下去,整个人登时软倒。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坐在茅屋顶上,月光如碎银撒在他的衣上,发上,好似天神临世。
“你!”洛风有些愤怒,瞪着那个影子,“你耍我?”
裴元单手支着下巴,沐浴着月色,笑容如春风划过:“我只是也碰巧很有心情,所以来月下独酌一番,却没料到洛道长也有如此雅兴。”
“你!”洛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在地上全然没了力气。
裴元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轻飘飘自屋顶上一掠而下,走到洛风身边站定。
洛风仰头看他,月色里那张脸上的笑容竟似迷离。
“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保护万花谷么?”裴元开口,语声轻柔,语气却是森然。
洛风微微顿了一下,抿起了双唇,表情倔强,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血色:“我却也不是平白拖累他人之辈!”
“既然如此,你我在此立约。”裴元伸出手去,架起无力站立的洛风,伸出右掌,“从此之后,只消与你师尊无关,你应我三件事,不得有违,以报我今日救命之恩,你敢也不敢?”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洛风伸手,与裴元对击一掌,“刀山火海,只消洛某可至之处,可为之事,至多不过一死,又有何惧?”
“一言为定。”裴元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