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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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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大呼一声弹坐起来,回头看见温良的夜气,疏朗的星月,还有小心潜伏、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小院。熟悉又陌生的回廊夹杂着体温和空气的温度,庭角的杨树飒飒地轻轻抖动。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压出呼呼的声音,白得堪比如岛那细沙般的月光眷顾着他的面孔,将他的脸染上同样的颜色。
他长长地呼吸着,微微闭上眼睛,松懈下来似的靠回廊柱上。右手抚上了额头。
又过了一会儿,几乎冲破耳膜的心跳终于平息下来。他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再次睡熟一般。但事实上,此时的他却更加清醒了。他敏感的耳朵捕捉着数百片树叶的每一次摩擦颤抖,捕捉着蝉每一回低低的吮吸,捕捉着夜莺每一声隐约飘缈的歌唱。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
怎么还没去休息?
他动了动嘴唇,懒得答话。
那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味道。做恶梦了?脸色这样差。
他翻身坐起,道了一声我去休息了,便从那人身边擦过,开门进了屋。
门外,似乎有人在轻轻地笑,应和着夜莺的啼唱。
杜竟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梁追给自己说过的故事,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甚至连想象也不可能到达的美妙境地。直到他走出压得人透不过起来的档案库,站到边关的城头上指挥着军兵一轮轮地放下如雨的飞蝗流矢的时候,那幅画面仍清晰地浮映在他的脑海里,像一阵清风吹过,吹散陈腐的气味,吹散蒸腾的硝烟,吹散每一丝犹豫和不甘,吹出一条明镜的足印。
在画面里,弥散着凤仙花醉人的香气。杜竟容知道,其实能隐约闻到的还有清淡的芦花,即使秋霜未至,如岛外的水泊里便已飘起零星的白絮。
那是一个清爽又朦胧的夏日,就像他邂逅梁追的那天。方正的院子小巧地坐落在不起眼的一隅,粉白的墙,灰黑的瓦片,宛若春天的小燕子一样风度翩翩。墙下一带淡黄的泥土,贴着墙生长着丛丛低矮的绿草,几株黄豆般的小花高高挑起纤细的颈,惬意地随着微风摇着。庭角,一棵秀拔高颀的白杨轻轻抖动着手中的铙钹,然而声音轻小柔和,却若絮絮低语。他还可以听见吱吱的蝉鸣,听到小脚麻雀不甘寂寞的啼叫。风滑过,漾起含蓄的笑。
含笑的树叶,含笑的风,含笑的少年。
一个少年仰躺在杨树叉开的树枝上,脸上带着倔强、叛逆的神气,爽利的笑容掀起树叶阵阵热闹的涛声。他着一身短衫,蹬着黑色小靴的脚不安分地挑动着,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连在树梢跳动的喜鹊也不禁羡慕他的灵巧。
树阴下坐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儿,阳光漏过树叶落在他白净的脸上,把他脸上的阴影雕琢得愈加精致。他捧着本书细细看着,时而扬起一缕恬然的微笑。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可是一旦树上的少年冲着他大叫了什么,他就猛地弹跳起来,仰头活泼地向上喊回去,绽开放肆而顽皮的笑容。
还有个女孩儿裹着黄色的衣饰坐在廊子里,双手撑在身边,悬空的双腿交替地摇着。她的身子稍稍向前倾着,散发着馥郁的体香,仿佛她才是整个院子里,不,整个夏天里最美丽的一朵花。
说笑声,打闹声,就这样盘旋着向上飞去,冲淡了还沉浸在白色芦苇的哀伤中的天空。
杜竟容盯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目光从容,一抹醉心的微笑在主人不知道的角落绽开。城下,一个身披铜铠的敌将扬起闪着血光的长剑跃马跳过埋着削尖木桩的护城河。在脚下炸雷般的欢呼声中,杜竟容从身边的军兵手里拿过裹着毡布的硬弓,抽箭,搭,上弦,拉满,松手,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扎着雪白翎毛的铁箭穿云而下,破体,激出几滴腥臭的红色液体。
脚下的欢呼仿若诡谲的七弦琴曲一般铿然变调,马上落下的将军颈间一带白羽如军旗一般高高飞扬。
拍打着黢黑礁石的潮水轰然退却,它被礁石的坚硬击成了泡沫。
乘胜追击。
主帅线条严苛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周围一片盔甲碰撞的冷硬的声音。
杜竟容阖上眼,遮去眼前千疮百孔的世界,心中那个曾经的夏日飘荡着甜甜的花香。
追击的将领里没有他的名字。他要回房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三天以来透支的体力。
三天前,杜竟容和随从们到达边城,还未休息,便被筹备御敌的主帅请上城头。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军兵,清一色的红白号坎,长短不齐却全部散发着逼人寒气的兵刃,他抬起头,眼睛里涌动着陈厚的忧郁和忧郁包裹下的淡淡的渴望。手在腰间摸了摸,坚硬的柄充实了手心的触感。
那是一把好剑。主帅的目光向下掠过,说。
递雪是师父所赠。杜竟容不无骄傲地道,然而平静的声音里不知有多少是怜惜的意味。
主帅却没理会他的回答,早就走出好几步去了。
杜竟容悄然苦笑,也跟了上去。
边关是崇尚力量的地方。没有热血没有本事的弱者,根本不值得一顾。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高官显贵,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倚仗和关系,到了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法则。
杜竟容站在城头,叹息着眯起眼睛。太子府书卷软软的气息萦在鼻间。
可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边关的第一战就这样匆匆地开始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措手不及的一战,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后来朝廷遣人来,斥责杜竟容没有及时传旨,延误军机。
后来的后来,杜刻明白,自己的弟弟即使忧郁,即使懦弱,但他还是一个男人,一个还滚烫着血性的男人,虽然这种热度被深深地掩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
他可以为弟弟安排一个最好的前程,却不能预计一个男人每一次血性的爆发。
那天番兵不期而至。他们甩着毛皮毡布做成的缠头和拧绳的马鞭卷着云向城池涌来,赳赳的号角和嘘嘘呼喊飘在马蹄上空,嘲笑着震颤的大地。他们也嘲笑震颤的人心。孤城面对大军,譬若礁石面对潮水,天边的雷雨云蓄势横空堆积。
主帅的嘴唇仿佛铁铸,还来不及打磨的生硬的弧线释放着满城头兵刃一般不二的刺骨寒气。
终究还是算漏了,在他们筹备的时候,敌兵已经瞒过他们的耳朵一直扑到了眼前。
主帅的威严在彻骨的寒气里爆裂开来,一串呼喝,城头的军兵停下手中的活计,涌到每一个需要的岗位上,开始了保卫城池的战争。
是的,战争。
杜竟容略去诸将嘲讽的眼神和主帅怀疑的目光,静静地站在城头。使团里的其他人已经在一个副将不情愿的掩护下回到驿馆。一个将军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杜竟容便顶替了那人的位置。
放滚木。浇油。射箭。
经验丰富的军兵动作渐渐敏捷起来,理智压倒了恐惧。他们一边不满地瞟眼那个低声说出命令的文官样的人,一边继续滴水不漏地防守着。
杜竟容没再碰他那把剑。这里,剑是派不上用场的。
一批军兵已经出城迎战,兵器碰撞的声音重重地砸在他的耳膜。这里,城头上,剑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他道出命令,声音低缓沉静,不似军人的喝喊,却是儒者的轻吟。
他,就陶醉在自己的轻吟里。
天变得更加荫翳,好似一块巨大沉重的乌铁压在每个人的脑袋上。灯火亮起,驱走点火人身边一小团黑暗,却驱不走鏖战的疲惫。冷风扫过每个人的脖颈、腰身,似乎就要从那里把人一气斩断。然而脱力的热汗和从城头滚下的烫油,以及燃烧在原野的熊熊烈火,却灼热着每个人的呼吸和四肢。彻夜不眠的人们就在这种极寒和极热的交替中感受不眠之夜的痛苦。
只有一个人,他的身上覆着不可思议的寒霜,单薄的布衣在风中猎猎的抖动着。
那是杜竟容。他承受了城头的风,却受不到火的温度的洗礼。
递雪剑在腰间发出清脆回荡的铮鸣,那是把好剑。
杜竟容依然从容地吐出简短的口令,声线还是那样低缓,沉静。
他的眼里没有战争,他的心里没有恐惧。他已经超离了身边的这一切,沉浸在悠长的幻想和机械的话语里。
他毕竟没有杜刻那样的坚毅。而且,他也远不是军人。
那一晚下起了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