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桥头（含番外）》落云

3、3

　　我真的很好，你不必了……
　　少来，你说很好，那八成就是不好；你说没事，那十成就是有事！不理欠虚的挣扎，中天还是从上到下给他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检查。嗯，还好，看来当初毒消得还不错。
　　欠虚忽然顿住了。中天看出他的不妥，便随意地拍拍他肩膀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当初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别后悔，听见没有。
　　我没有后悔，欠虚抬头望向夜空。我只是觉得……发生了好多事，而又似什么也没发生。
　　中天笑，知道为什么咱俩只能做朋友，做不到知己吗？
　　为什么？
　　咱俩是完全不同的人，终难以相互理解呢！不想你和飞白，生来都是一身孤傲，存心把自己与尘世对立起来。当初我一直都以为你会和她呢。
　　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这么说的。欠虚对中天的话一向不甚介怀，因为他就是那么个人，何况如果没有他的诙谐胡闹，自己恐怕早撑不下去了。
　　哦，那第一个是谁？中天的好奇心也上来了。
　　飏。
　　当初欠虚带着飏不辞而别，晚上投宿时飏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不和她留在如岛。
　　欠虚说：因为……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红烛泪竭，豆光摇影。正自出神的欠虚无论如何也没看到那时飏眼底的绝望与脸上的清泪。自己得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躯体，而他的灵魂，早已融入了那片白，尽管他自己没有发现。
　　你们真的……很像。
　　很像，也很配。看到欠虚不易察觉地一颤，飏把后半句话埋在了心里。
　　听欠虚说了往事，中天却不以为然：你除了躲避还能做些什么呢？
　　欠虚惊觉，道：陈年旧事，现在再提也无法改变了。只希望后辈们不要再像我一样就足够了。
　　后辈，天！中天跳了起来，让你带过的不都变成你那副德行，想改也改不了了！不行不行，欠虚我告诉你，歧也就算了，我不管，以后你若再生了儿子可得给我养着，我教他武功，甚至让他接替我掌管玄殇！要不然毁了孩子我师父九泉之下也饶不了我。
　　好好好，一言为定。欠虚感动地说。
　　两年之后，欠虚二子负降生。
　　又七年后，玄殇第十七世掌门中天收了平生唯一一个入室弟子。
　　又九年，第十八世掌门负接管玄殇。
　　又十一年，雨梁剑客负衡山一战力胜群英，登顶南方武林。

　　西去官道上，三匹马飞驰而过，卷起黄土一天。
　　中天领着欠虚、飞白二人已经走了半月路程，欠虚身上的毒未经遥调和，有病发的趋势。无奈之下，中天只好一面以本门的药石暂缓毒性，一面加紧赶路。
　　那天晚上三人刚回到岛上就被飏发现了。飏面色不善地拉过低低咳嗽的欠虚，指着飞白问道，你大半夜的叫他出去干什么？要想决斗白天比武场上见真章啊！欠虚也弄不清初为什么飏一见着飞白就一身火药味，连忙阻拦，不料飞白却说：还能干什么呀，无非弄点见不得光的小伎俩，明天好取胜罢了。说完径自走了。飏气得浑身发抖，又一把抓住欠虚急问：她把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快让我看看！欠虚见飞白走了有点儿烦，退后一步说：我没事，多谢。我有点儿累了，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转身也走了，把飏晾在那里，好不尴尬。
　　心里正在大骂飞白，忽听身侧“噗嗤”一声，回头一看，一个灰衣男子抱着双臂歪立在一旁。
　　姑娘别气了，被晾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有些慌张地躲过那眯起的细目里戏谑的眼光，飏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呵呵，今夜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人，中天。
　　那你就在这儿冻着吧。飏没好气地道，也回屋去了。
　　可这七月多的天，并不冷啊。中天看看天，诡秘地笑道。
　　之后的几天，除了可以看到雨、雪书空的演示，还可以旁听飞白和飏的斗嘴，中天觉得十分惬意。他对哭笑不得意气消沉的欠虚说，有两个美女为你吵架，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欠虚撇开他自己练剑去了。中天摇着食指道，人家为了让你打起精神一抛淑女作风和人吵架，你还不乐意，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其实就飞白的个性来说，她是不屑于和别人打口舌之争的，就是想让欠虚开心她也舍不下面子去做。但这次她真有些火气，因为欠虚明明毒气发作居然还要与她比武，那天晚上她还有意点了飏一下可那两个人就是不明白。飞白不好对欠虚发脾气，对撞上门来的飏可就没什么客气的了。
　　一大早飏就找上门来指着她大骂卑鄙小人，专事暗算，找来了许多人。而比武时除了多了些白眼与讥讽外，一切照旧——欠虚又提着剑站在面前。于是两人再见面时就开始你嘲我讽，飞白虽说话不多，却也句句冰冰冷冷，不是容易消受的。飏恨欠虚在这种情况下还对飞白关照有加，四处向人解释她关于飞白的“误会”，嘴下更是不留情。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天终于看不过去，把欠虚按在屋子里。
　　你到底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这个状态还能撑上多久？要是你现在呜呼哀哉了我个人倒没意见，可是绯江楼的人还有那些自诩武功高强却头脑简单的江湖人回怎么想？因为拜你那个朋友所赐，现在那些人都知道飞白对你施了暗算了！
　　我不会的。
　　不会什么？中天后退几步。我还告诉你，玄殇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今天不跟我走，以后也别再想来求我！
　　欠虚淡淡一笑尚未开口，门砰地被撞开。飏阴沉地站在门口，盯着不敢与之对视的欠虚。
　　中天一喜，忙道：姑娘，你说说这家伙！我带他去看病他还……
　　他毒发了你还罗嗦什么，为什么不早说！飏看也没看中天，但中天还是不由打了个冷战。还不快滚！
　　啊，听见没有，快走啦。中天一把拽起欠虚三步两步蹿了出去，欠虚一个趔趄将要摔倒。飏伸手去扶，可手到时却已不见了人。轻轻嘘口气，飏跌坐在床上，斜靠着床柱，双手捂住了脸。
　　我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咳咳……
　　飞白接过跌满鲜血的手巾，连忙转身去倒水。中天倒了一粒药给欠虚，漫不经心地说，飞白已经和如岛上的人交代过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欠虚忧道，接过药，那面飞白递上清水，一口把药喝了。我是说飏。
　　风打得烛火“噗”一下。
　　飞白低头道：飏在岛上除了给芦花和会收尾还要稳住众人，所以是来不得的。
　　是你告诉她的喽？
　　猛然抬头，却捕捉不到他的神色。飞白一咬牙，是。不这么做，你是不肯走的。
　　长长叹气道：你知不知道这会让她担心的！
　　你知不知道除了她还会有多少人为你担心。为了她你就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吗？飞白缓缓说，随即摇摇头，拾了血污的手巾推门出去。好了，我回去了。早些休息。
　　欠虚愣愣地在门上瞧了一会儿，脸上一酸，忙开始宽衣解带。一旁响起中天平淡的声音，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到玄殇了。

　　喜筵已到了高潮，花雕的香气传于室间。但几位中心人物的缺席，使流光溢彩的大厅不免失色。但有飏在席间照应着，众宾客还是沉浸在佳酿密友的乐趣中。
　　厅侧的一伙人谈论正酣，其中还有几个初出道的年轻。其中一个瘦削的少年问：听说中天、欠虚、飞白三剑归宗合创一套惘请剑式，你说这书空剑和惘情剑哪个厉害？一中年人摇首说，风、雨、雪三书空可称武功奇诀，至于惘情剑么，见识过的人很少。不过既然他们能用此剑法剑挑玄殇，可见此法之绝妙尤胜书空啊。另一青年男子说：我看不见得。这么厉害的剑法怎么会放着不用，偏要守着三书空型走江湖呢。少年哼道，人家可是剑道高手，对付你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出绝招？青年男子尚待回嘴，中年人笑道，别争了别争了，还是请教请教夫人吧。
　　飏笑着站在众人后面，眼里流动着朦胧而明亮的光。众人见到她便拉住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只好坐在众人中间笑的美艳：我也不清楚呀，他们去玄殇我可没去呀。
　　那您也见过欠虚前辈练剑吧。少年对飏的答案煞是不满，于是又追问道。
　　飏一怔，道：是见过。笑容更深，高处的珠色灯光陷进深深的笑痕里，像是要紧紧地拥抱住这一刻的辉煌。
　　是见过。初离开如岛的时候，天天见他舞动着断情，就这样舞着，仿佛真要斩断那些情丝。舞累了，就抱着剑一遍遍地抚摸，对着光一遍遍地拿到眼前，似乎一定要从剑刃上看出什么映像。她一次次的欲言又止，一次次的希望又绝望。有人是在绝望中希望，而为什么她却要在希望中绝望？当她再也无法忍受他望着天空望着远方的那种不属于她的眼神时，他却放下了剑，停止了舞。他对她说：我们隐居吧。
　　于是次年，青山山腰起了一座忆白庄。
　　那那剑法怎么样呢？少年兴致勃勃的声音从旁响起。
　　飏才发觉自己失神了，顿了一下道，过了许久，不记得了。
　　少年失望地低下头，嘟囔道，为什么前辈不练了呢。
　　飏收了一脸华贵，唯留淡若清风：因为这剑法叫“惘情”吧。

　　谁也不知道欠虚和飞白到底是怎么分的手，究竟是谁拒绝了谁。自飏看来，从玄殇回来后他们的关系就已变质，不知是结得更紧，还是濒近破裂的边缘。她去问中天，中天一耸肩，只说了一句：这两个人。
　　也许真象欠虚想的那样，两个人根本不曾开始过。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地进行，只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胸中涌动。然而等发现时，一个已有了妻，一个已远在他乡。
　　年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富有的人们却只会一味地挥霍。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然而只剩下对年少无知的喟叹。
　　飞白抽出若情，放在烛光下擦拭着。清明的剑刃上映出一双眼睛，淡若秋天如岛外的漫天芦花。
　　自从那年以来，她就再也没如此端详过若情了。
　　忽然银光一流，剑身上多了一双沉寂的黑目，深深地凝望着——
　　飞白慌忙插剑归鞘，抬头看见烛光颤动。呼吸急促。长身而起，走到门前。若情剑是为了断情与无情而存在的。回想玄殇那夜三剑的珠联璧合，三人的相合一契……以后再也不会有情惘了！
　　猛地推开门，溢进一片桂华。
　　飞白惊讶地望着前面。满院皓白的沐浴下，中天笑的桀骜，欠虚的眼睛黑得宛若今夜的星空。
　　天上星子闪烁。

　　许仲叔到死也不相信面前这三个小辈竟是自己的宿命。三道银光暴涨，飞旋的身影三面摆开，好似盛绽的花。由同一剑法幻化开的三种自然奇景以另一种形式归终于一，在灰尘飞扬的暗厅里涂上妖冶的墨汁。
　　雨。欠虚刚绝的一击斩断了许仲叔的右臂。
　　雪。飞白在最后一刻还是略略收招，只在徐仲叔腰后横划了一道血口。
　　然而于事无补。
　　因为致命的一剑——风，凌厉的剑芒自下而上插入了徐仲叔的身体——
　　断情，若情，尤是无情。
　　许久，三人收回剑，却第一次不约而同地面露苦笑。
　　中天眯眼望着暗厅的拱顶，一场叛乱至此平息。原来趁他深入中原时，玄殇长老徐仲叔纠合门中一些弟子密谋叛乱，三人一回来便中了圈套。幸好中天及时察觉出异样，叫飞白、欠虚躲入密室，自己联合心腹与叛徒周旋，才没酿成大祸。只是原想与欠虚治病，却将那而人卷入一场权力之争，中天心中颇不自在。
　　欠虚动作僵硬地擦干剑上的血迹，余光却落在飞白身上。密室里的言语犹在耳边。他现在何尝不想抱住她大哭一场，随她远走天涯，远离石门外面的种种烦嚣，然而他不能。他自知自己不能给她什么，他怕自己拖了她高飞的羽翼，他听到了命运在对他俩说，不能。从小开始身染恶疾的他便有意无意地与外界隔绝，怕见到嘲讽，怕见到不屑，亦怕见到别人因自己而伤痛。当心想要打开的那一刻，却再也打不开了。
　　飞白就这样被挡在了门外。最可笑的是，她被夹在了门口。当她发现对方一如自己一样早早地怀了那样一颗心时，却即刻感受到了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压力。知曾不如不知。明知未来的茫然却要飞蛾投火，有多么可笑。飞白低头一滴滴数着从剑尖滴落的鲜血，周围好静，他，好远。没有要他的承诺，因为他是那样的软弱。自己也是。
　　打破这诡异气氛的是中天。
　　轻巧地抬剑，扬起头，又是一脸洒脱。你们怎么来了！
　　欠虚羡慕地看着他，脸上并没带出来。
　　玄殇可太乱了，叛徒居然可以做到那么大，们主亲自清叛还用了好几天。飞白以强烈的怨气掩饰着。你可以慢慢打，欠虚的毒可拖不了那么久！说着飞白脸色发白。这几日间欠虚毒发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了，刚才一口血喷出来竟断了心跳，吓得她几乎也心跳停止了。于是一狠心溜出来找解药，谁知刚苏醒的欠虚后脚就跟了上来。两人绕过激战的众人来到暗厅，忽见中天在徐仲叔面前左支右绌已是不敌，便出手相助，不料三剑合璧，毙了奸人。飞白稍一踌躇，上去扶住再次摇摇欲坠的欠虚，对中天说，现在怎么办！
　　中天在徐仲叔的尸体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绿色瓷瓶。
　　这是……碧！中天大叫一声。
　　碧！另两人轻吟道。
　　碧不是被毁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中天笑道，谁知徐仲叔这家伙原来是自己拿了想去独吞！不过又说回来，碧可是玄殇所有奇毒的解药啊，怎么能轻易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