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盉沉》隐袖a

3、第 3 章

　　一路疾奔南下，至寅末时分，天色微明，马车歇下来打尖。这是一个战后废弃的村庄，到处是烧毁的残垣断壁，到处是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一派死寂。仿佛十年前啊，那么熟悉。猎猎晨风里，她立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尸体前。不，那不过是一个及笄少女，眉眼才始长开，恍若她十年前那般的年纪。她茫然四顾，城屠国丧的悲怆再一次自心底泛起。她究竟是越国的女儿和匕首，还是吴国的宠妃和毒药？她已分不清了。她拉开吩带，解下风毡，将它轻轻覆盖在少女身上。越兵远远注视着她。她缓缓举步向马车走去，向他们走去，脚步蓦然沉重而犹疑。
　　就像现在，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她掀起车帘，举步慢慢探下车来。他果然在等着她，长身玉立，峨冠博带，仿佛当年。他的身后，是执戟而立的越兵，寂然无声，军容整肃。而她，容颜精致，广袖罗裙，吴宫后妃服饰，举止雍容，风姿绰约。她突然举步维艰，只觉得那数步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竟是再也迈不过去。他立于江边柳下，望着她，负手而笑：“西施，你可还记得这里？”
　　他没有再唤她夷光。他曾经也唤过她西施。那还是十年前，在土城，她和郑旦自诸暨苎萝山一同被他带回上将军府，自二千越女中选中容颜仪态佼佼者三十，复经越王勾践亲阅选定二人，即是她与郑旦。其时国内上下为之轰动，皆以一睹二姝芳容为幸事。范蠡于是设置一櫃，放出布告，谓之只要来者备金钱一枚投入櫃中，即可目睹二美。她和郑旦则应范蠡之言，华服盛装，立于高楼之上，一连三日，万人空巷，櫃中钱满，国库充盈，范蠡也立于楼上，在一旁指着她高声道：“这就是苎萝山下西施女。”她居于西边的施姓村庄，他便如此唤她，西施一名，由此得来，以至世人只知西施而不知有夷光。但她一直以为他记得的。或者，也只是记得罢。她心里怅然，随之一松，终于缓缓柔和微笑起来：“记得。当年臣妾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上将军的。”
　　天空高远而湛蓝，浣江依然澄澈，对面不远处即是苎萝山，树木葱翠。只是，江边再无浣纱女，而泊着一叶扁舟，两名军士守在江边舟畔，注视着他们。
　　他微微喟叹：“十年了。”
　　她注视着他。他容色倦怠，目光噙笑，眼底无波无浪深邃莫明。她沉吟道：“西施斗胆，敢问上将军，这些军士是你麾下还是大王的御林军？”
　　他看着她，没有应答。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里泛起微微的寒意，不由打了个寒噤，口里倒吸一口凉气，只连连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范蠡有些吃力，叫一声：“西施。”复说，“我……”终于讷讷难言，再说不下去。她心中悽恻，说：“战事蘼屠，殃及鱼池，无论吴越，战乱之苦，再受不得。还望上将军今后多多怜恤吴越百姓，休养生息，便是对西施再生之德了。”
　　他转头道：“当年吴国伐我，你们谁曾家破人亡？”越兵齐齐举戟吼应：“我！”对她郑重道：“今吴人身受，不过是我们还治当年其人之道。但我应允你，我在位一日，定敕令三军，不得滥杀，休养生息，善待百姓。”
　　她听出他话中玄机，轻轻问：“你决定了？”
　　他默然。阳光密密筛过柳荫，斑驳投在他眉宇眼际。原来不过如此。他对她，不过如此。他对他，也不过如此。她心下洞明，嫣然一笑：“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原来你我俱是一样。没想到我西施现在还能为上将军成就最后一件大事。”他脸上阴晴不定，欲言又止：“我本拟接你回来，岂料……”又艰难道：“你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但你是西施。”终于转身，踉跄离去，似是走得十分艰难。两侧军士近得前来，她冷然止住：“不必。”径自步下江去。江水微凉，濯着她双足。她一步步向江心走去，轻轻哼：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江水渐行渐深，漫过腰际，漫过胸腹，漫过颈脖，她几乎要被江水托得漂起来了。她下意识撰紧一样物件，那物件通体龙纹，一端龙尾翘起，龙脊上以透雕蟠龙为饰，肩部近口处有一周铭文。在心口捂得久了，饶是生冷青铜，也生出些许暖意啊……江水终于没过头顶，她整个人变得那么轻那么轻，在江心浮浮沉沉，终于寂灭。面向余杭山，沉入水底，最后一瞬，她看到的竟是，入吴那晚，吴王夫差迫视于她的炯炯眼神。

　　(完）

　　二〇一一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