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盉沉》隐袖a

2、第 2 章

　　东南角突然腾起一片火光，她心中犹自惊疑，殿外早有吴军将士失声喊道：“东宫走水了！”风助火势，不消一刻，即映得黑夜亮如白昼，殿堂木质哔啪声，宫人哀号哭喊声，声声悽然，不绝于耳。庚将军情急之下，再顾不得君臣之礼，冲进殿来，道：“娘娘，末将护你出去……”甫奔出殿去，却见几名宫人从别宫向馆娃宫逃窜而来，后面越兵持刀执剑紧追不舍，那逃得慢的宫女和年老太监，早毙命于刀下，也有三两个腿脚伶俐的太监，眼见得快近得殿前，领头的越将拈弓搭箭，稳稳瞄准，一一射中，后面的越兵一拥而上，乱刃齐下，瞬间尸体已血肉模糊。打头那个跑得最快的太监，脑袋被一剑砍下，越兵尚不解恨，又飞起一脚，将那脑袋踢得滴溜溜一路滚来，直滚到她裙边，脑袋上眉心左侧斜下一剑，血肉模糊，十分狰狞，兀自张目结舌，直勾勾瞪视于她。她一瞥之下，已经识得，这身首异处之人，正是夫差御前当红的年轻太监卜申——当日，夫差凯旋而归，不及卸下盔甲，即风尘仆仆来到馆娃宫，命卜申呈上青铜盉，其时卜申入宫不久，笑吟吟奉上银盘：“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大王大喜，娘娘大喜。”眉清目秀，伶俐乖巧，甚是讨喜。
　　身边随行的宫人吓得失声惊呼，纷纷避让。身后腾起火光，馆娃宫也着火了。不，不仅是馆娃宫，而是整个吴宫，一片火海。殿前又有吴军将士中箭，眼看越军四面蜂拥而来，寡众悬殊，胜负分明，吴军阵脚大乱。庚将军兀自镇定，飞起一脚，踢开脑袋，喝道：“慌什么！护好娘娘，冲出去！”她喃喃道：“去哪里？”
　　上千名越军呈扇形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断逼近，十数名吴军一点点向殿边退来，及至丹陛，再退无可退。当先那名越将喝道：“吴王夫差兵败，已自刎于余杭山，你们还顽抗什么？”将剑一指，“一个也不要放过！”越兵呐喊着冲上前来，转眼间又有数名吴兵相继中刀仆地，庚将军护着她左抵右挡，饶是英勇，身上也吃了几刀。她低低道：“庚将军，你不要管我。”庚将军道：“末将应承过大王……”话音未落，一箭正中右臂，庚将军手中长枪再拿捏不住，“呛”然落地。又一箭飞来，射中他左腿，庚将军身形踉跄，单膝跪下，拄枪艰难试图立起身来，一柄长剑已指住他眉心，剑气森森，正是领头那越将。她疾疾道：“将军且慢！”她说的是越语。入吴十年，陌生的吴音渐渐熟悉，越语却已熟悉而又陌生，她的铿锵乡音中不知不觉掺杂了几许吴侬软语。越将一愣，脱口问道：“可是西施姑娘？”她道：“正是夷光。”越将道：“伯齐仲奉上将军之命，特来接姑娘回去。”她道：“谢将军！夷光有一事相请。”伯齐仲道：“姑娘请讲。”她深深一福：“吴越交战，吴人多恨夷光，夷光今日周全，多蒙吴国庚将军等人日夜护卫，故夷光斗胆，尚请将军看夷光薄面，饶他们一命。另宫里诸人，多属无辜，还请将军网开一面。”在场人等齐感意外。伯齐仲注目于她，目光深处，渐渐转冷，口里应承，道：“车马已备，姑娘请上车。”她扶起庚将军，柔声道：“将军故乡何处？不妨早日回归故里，娶妻生子，奉养双亲。”庚将军仰天笑道：“庚某谢娘娘美意。为人臣子，当忠于人君。娘娘一女子尚知蹈赴国难，我庚某七尺男儿又何惜贱躯？”伯齐仲一使眼色：“快把姑娘扶上车去。”几名越兵上前，簇拥着她走出重围。目光余光里，瞥到身后越军迫不及待举刀挺剑，将那几名弃械的吴兵一一恪杀。她身不由己上了马车，耳听得馆娃宫呼喝兵刃声又起，庚将军一声长嘶后，终于寂静无声，只闻身后越兵欢欣雷动，气势恢宏。火声，喊杀声，哀哭声，□□声，欢呼声，交汇一起，振聋发聩。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人听到。
　　她泪流满面，揪着车帘，捧心而坐。去越以来，每每捧心蹙眉，常人以为她故作病态，唯夫差怜她去国离乡，不惜下令拆民房数万筑馆娃宫于灵岩，至行宫建成，灵岩山一时木塞于渎，吴中臣子莫不侧目，人人视她为妖孽，朝堂之上，纷纷直谏她乃越王勾践灭吴之策。夫差只哈哈一笑：“寡人心中雪明。若小小一个女子即能祸国，那寡人的江山还是江山？寡人还是寡人？”帘外火光冲天，腾腾热浪，卷扑而来，直要把她吞噬了去。馆娃宫皆是木材榫接，肥梁牛腿，雕檐画栋，抚琴台、响屐廊，转眼间化为灰烬。她走得那么匆忙，除了那盏硌着胸口的青铜盉，什么也来不及带，什么也没有带。
　　——她只能，在越国上将军范蠡派来的越国将士护卫下，沿着入吴时的路线，日夜兼程奔返诸暨。她即将踏上阔别十余载的故土，即将看到阔别十余载的苎萝，她的浣江，她的父母，她的国君，当然还有他——范蠡。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仿佛还是当年，她二八华年，苎萝山下鬻薪之际，去浣江浣纱，江水清清，濯着双足，十指葱葱，她边浣边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突听击节声在身后响起，一男子朗声问道：“请问姑娘芳名？”她一回头，看到他立于柳下，长身玉立，峨冠博带，不由略红了脸，咬唇低声答道：“民女姓施，小字夷光。”——便是那一回头，命运即已注定，除了这痛，除了这青铜盉，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住。握着青铜盉，一遍遍摩挲着上面镌刻的铭文，她神情寡淡，记起夫差赠盉时自己的应答：
　　“臣妾将以此盉盛泪以谢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