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倚月歌

3、第一章 雪见

　　将近元月，梅花开得好。丞相府中洋溢着淡雅的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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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爷怎么就这样好的运气？出一趟门竟把表小姐给找回来了！听说表小姐找的好生漂亮呢，就像仙女一样。”

　　“嘁，长得好看又如何？我可是听说她至今为止也没说过一句话呢。要么，她就是哑子，要么呢，那就是性儿不好。咳，摊上哪样都难！”

　　“哪个说的？”

　　“小姐说的。她远远见过两次。”

　　“咱们小姐是个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前些天有个丫头上门来说是表小姐的丫鬟，表小姐去认的时候可是讲了话的。我可是听说表小姐的声音又清又脆，就像……玉石碰在一起的动静一样，大少爷还……婢子给三皇子、六皇子、十四皇子、大少爷请安。”

　　两个说得正兴起的丫鬟，冷不防撞到一群人，个个都是身份高贵、英气逼人的主儿，吓得登时就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大气也不敢喘。

　　三皇子独孤玄胤走在最右边，此刻正负手在背后，冷冷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起吧，地上也怪冷的，当心冻了膝盖。”位居右起第二的六皇子独孤玄陵笑嘻嘻地望了一眼最左边的侍读慕晟，笑嘻嘻地低头问，“你们家大少爷听见什么了？”

　　“听见……”先头说得最起劲的那个扫了一眼慕逍，又扫了一眼独孤玄陵，低头答道：“有人说大少爷常在夜里去表小姐那里听她弹琴唱歌……”

　　慕逍的表情淡淡的，不见喜怒，倒是让独孤玄陵狠狠地失望了一把。

　　“哦，原来如此。”六皇子的面色一直是是晴空万里的，语气却有些戏谑，“知道人家为什么长舌妇、长舌妇地叫么？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风，也不怕乱说闪了舌头！”

　　两个丫鬟连忙再度跪下，连声道：“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独孤玄陵看了慕晟一眼，摊手道：“唉，今儿可是你家老爷的四十寿辰，讲出这等不吉利的话，还真该带下去好好领一顿板子！”

　　两个小婢不知真假，意识跪在原地不动。

　　“愣着做什么？六皇子都发话了，难不成还要我亲自送你们去？”慕逍冷着脸道。

　　“婢子告退……”两个小婢连忙一溜烟地走了。

　　方才一直沉默寡言，站在慕晟身边的十四皇子独孤玄澈忽抱臂笑了起来，“六哥怎么今日说话这个调调？我可是听人说留个教训人的时候威风得很呐。”

　　“臭小子，净会拆我台。”独孤玄陵笑骂道：“这儿不是宫里，是你慕逍哥的家，哪里轮得到我耍威风？更何况，三哥在这儿，我不敢造次。”

　　独孤玄澈不依不饶，“听说六哥和十七妹最玩得到一块儿。十七妹对下人们可是好得很……”

　　眉头微微一皱，独孤玄陵连忙转移话题，“哟，慕逍出门竟把表妹捡回来了？我可是觉得你跟了我那么久，甭说出门捡到东西，就连和父皇去秋狩的时候，也不见得能猎到什么东西啊。”

　　慕逍抬手揉了揉眉心，六爷就是这样，和熟络的人开起玩笑来总是没大没小。“哪里是什么表妹？分明是我堂妹！是我二叔的遗孤。”

　　“你二叔？骠骑将军慕钧海！”三皇子忽然开口了，一向冷淡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惊讶，“当年慕将军为了镇压作乱的废太子而被乱党灭了门，父皇虽诛了乱党，却也对慕将军一家无奈得很，这
　　会子哪里冒出个遗孤来？”

　　慕逍遥遥望着一枝红梅笑，“没有灭门。当年有个老奴婢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堂妹躲了出去。只是这一躲就音信全无了，爹找了很久也没有消息。也算天可怜见的，竟叫我给碰上了。前几日，就是我和阿炎把她从雪地里救回来的。”

　　“咦，你们就那么确信？可是有凭证？”独孤玄澈问。

　　奈何慕逍瞧着那梅花出神了，竟没有答话，更没有理他。

　　独孤玄陵哈哈一笑，大声道：“想什么呢，魂儿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让我猜猜，是在想你堂
　　妹吧！三哥、老十四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高丽国进贡的第一美女来的时候，他都目不斜视，今儿……我倒想看看你表妹是个怎样神仙般的人物！”

　　慕逍有些尴尬，“臣让三爷、六爷、十四爷见笑了。只是我这妹子不光是样貌好，才情也不一般……”

　　“哈，我不过随口一说，他倒全招了！”六爷抿嘴一笑，“也罢，快些带我们去看看。要是不怎么样，可别怪我说你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

　　独孤玄胤淡淡开口，“老六，那可是你的侍读，你还信不过他的眼光？”

　　此话惹得几人哈哈一笑。不过害怕六爷面上实在挂不住，慕逍还是忍住笑意，快步带路去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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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一阵清脆的琵琶声传来。

　　老十四独孤玄澈是风雅杂学的一把好手，一听这般美妙的琴声，便立刻住了脚，静静聆听，面上的神色很是欣喜。老六原本急匆匆地想要前去，却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老三负手在后，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慕逍则侍立一旁，淡淡笑着，掩饰不住得意。

　　琴声已经由激荡渐渐平缓下来，似是要停歇了。

　　“怨不得你夸。她叫什么名儿？”独孤玄陵淡淡一笑，举步走上前去。

　　“慕翡月。”慕逍拱手答道。

　　独孤玄澈点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升烟。”

　　略约回味了会儿，独孤玄陵才笑道：“偏你书读得好！”

　　独孤玄胤只是淡淡的，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离前方那梅花掩映的小亭还有几步之遥，便看见了两道素淡的人影。一个作丫鬟打扮，正在小几边煮茶。另一个虽背影消瘦，身着白衣，却有种朦朦胧胧超凡脱俗之感，半抱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青丝懒懒垂在脑后，遮掩了大半个后背，脑后略约束起了几缕头发，只用了一枝新折的白梅压住，显得闲适而高雅。

　　最后几个音慢慢消散在干冷的风中，女子把琵琶横放在膝头。

　　一行人慢慢上前去，却听亭里传来几声咳嗽。

　　那丫鬟的声音丝丝缕缕的传来，有些急迫：“小姐，茶煮好了，您快喝一口暖暖肺。”

　　慕逍更是大步跨进亭中，顺手捡起长椅上的月白色披风给那女子披好系上，口中责备道：“翡月，你身子不好，怎么就来了这儿吹冷风呢？”

　　那女子就是慕翡月！三位皇子驻足亭外，静静注视着一贯沉静的慕逍做出反常的举动。

　　“在屋子里坐了这么久了，就不能出来透透气？”声音清清淡淡的，却脆生生的，仿佛玉石划过耳际，“听鸣玉说这儿梅花开得好，就想折两枝。见这儿没人，忍不住起了些性质，想弹弹琴。弹得不好，倒叫大堂兄笑话了。”

　　“若你这也叫不好，那岂不是要羞煞盈盈了？”慕逍笑意盈盈，接过慕翡月怀里的烧槽琵琶，把
　　那丫鬟鸣玉递来的热茶送到翡月那纤纤素手中，又回头向鸣玉吩咐道：“去多拿几只杯子来，有贵客到。”语罢，复又望向翡月，那双眸子流光溢彩。

　　“罢了罢了，待杯子拿来，就渴死我们了！”不知几时，独孤玄陵实在看不下去，便闯进了亭子，正站在旁边，恰好可以看见慕翡月仰脸看着慕逍，神色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愕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翡月连忙站起身来，放下茶杯，看了看独孤玄陵，又看了看慢慢走进来的独孤玄澈和独孤玄胤，盈盈下拜：“民女慕翡月见过三皇子、六皇子、十四皇子千岁。”

　　鸣玉也回过神一般，手忙脚乱地行礼。

　　“免了吧。”独孤玄胤几步上前，目光未在慕翡月脸上停留，径直寻了位置坐下。

　　独孤玄陵也撩袍坐下，面上有些惊讶，“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你是怎地猜到我们身份的？可不许说是配饰，每个皇子都差不多的。”

　　慕翡月微微抬起头来，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大堂兄是六皇子的侍读，和六皇子亲如手足，而说话这般随和的就是六皇子。至于另外两位，和六皇子关系最好的是三皇子和十四皇子。又说三皇子天性冷淡，所以眉眼淡然的就是。而十四皇子喜读书，所以身上萦绕书卷气的就是十四皇子……民女随口说的，请几位皇子赎罪。”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微微一愣。慕逍略有些欣喜；独孤玄陵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独孤玄胤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几眼，眼底写满惊艳——慕翡月生得一张瓜子脸，腮若新荔，肌肤胜雪，纤巧樱唇，眉目若画，断是倾国倾城。

　　独孤玄澈笑道：“哈，想不到慕姑娘不光弹得一手好琴，还这般聪慧细致！”

　　“十四皇子见笑了。”慕翡月再次施礼，复向鸣玉道：“这儿恰有四只杯子，为几位皇子和大堂兄斟茶就是。回去再给我寻一只杯子罢了。”

　　“是。”鸣玉应了一声，低头熟练地沏茶。

　　慕逍阻止道：“哎，你身子不好，又吹了冷风，自然该喝杯热茶的。”

　　“已经放凉了。只怕这杯，只能让大堂兄委屈了。”慕翡月抱过琵琶，交给沏好茶的鸣玉，让她抱回去。

　　独孤玄陵瞧了半晌，把玩着茶杯笑道：“这丫头，泡茶的功夫倒是可以和那些专司沏茶的女官媲美了。”

　　“我也这么说。鸣玉说，是翡月教的。”慕逍淡淡一笑。

　　慕翡月秀眉微蹙，半垂螓首，面上染了一层薄红，仿佛名贵的瓷器上悉心晕出的色泽，看得人心神激荡。

　　独孤玄澈不由赞道：“好本事。慕姑娘都是在哪里学来的？”

　　“回十四皇子的话，全是民女的义父所教授。”慕翡月低着头，“听义父说，我是幼时被家中的旧仆抱出来的。而我义父是个隐士，他是一次外出买宣纸的时候看到了我家旧仆，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就把我托给义父了。义父只有鸣玉一女，亦待我如亲生，教我许多东西。在义父临终之前才告诉我身世，于是我才和鸣玉上京寻亲了……”

　　几人还没回过味来，忽听一声脆如银铃的唤：“哈，我说你们怎么一进府就没影了？原来是来看美人了！”

　　远远地来了个个子娇小的姑娘，披着猩红色昭君套，一蹦一跳，在雪白的琉璃世界中显得格外出挑。她后头跟了个男子，是慕家二公子慕炎。

　　独孤玄陵豁然站起身来，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扬声叫道：“素素，你来了！”

　　那红衣少女蹦蹦跳跳地进到亭中，笑着向众人皱了皱鼻子，而后一双妙目就黏在了慕翡月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呀，宫里的姐妹和娘娘们都没她漂亮！”

　　慕炎亦笑着赶上来，一一见礼后解释道：“我就猜到你们会在这里，所以昭阳公主问的时候，我就直接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民女慕翡月，见过昭仁公主。”翡月盈盈下拜，面上的笑容淡然。

　　这昭仁公主是任何人都有所耳闻的。昭仁公主的生母庄妃原本是彰轩帝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慕钧坤的小妹。公主出生不几日，就被贼人掳了去，庄妃又惊又急，大病一场便香消玉殒了。彰轩帝震怒，下令全国寻找昭仁公主，只是那贼人藏得太好，竟不留一丝痕迹。只是在六年前，公主十岁的时候，彰轩帝去狩猎，路过一小康之家时，才发现了贴身佩戴庄妃发簪的昭仁公主，彰轩帝大喜之下，昭告全国，恭迎昭仁回宫。

　　只是这个公主长在民间，自小受的教育不同，虽识得几个字，却古灵精怪，闯起祸来是一把行家里手，偏偏每次都有歪理。这般新鲜的行径，倒叫彰轩帝和一些宫妃皇子喜欢得紧，将这昭仁公主视为掌上明珠。

　　“素素，你来迟了，错过了一场好戏。”独孤玄陵笑着上前去，把昭仁公主独孤素素和慕炎引进亭中来做。

　　独孤素素果然就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秋瞳，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

　　独孤玄陵抿嘴一笑，“方才慕姑娘在弹琵琶。只怕白居易盛赞过的那位琵琶女听到了慕姑娘的琴声，也要羞死呢！”

　　原本是无心的一句赞美话，却引得独孤素素大感不悦。她长在民间，父母都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叫她学太多东西。只是素素天性活泼，不喜欢拘束，故而在太后及皇后等人眼里是个既无才又无德的野丫头。独孤玄陵这般一说，岂不是踩她痛脚么？

　　樱唇一抿，一双大眼睛在慕翡月身上扫过几次，素素赌气一般道：“是，慕姑娘好本事，我确实什么也不会的野人、笨蛋！”

　　“素素，我不是这个意思……”独孤玄陵连忙解释。

　　“你怎么不是这个意思？只怕你下一句要出口的就是这个吧？”独孤素素冷冷睨了他一眼，樱唇微微有些翘起。

　　独孤玄陵扶额，拉着老三独孤玄胤的袖子急道：“三哥说，我是不是这个意思？”

　　“哎，你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还问我？”独孤玄胤笑着揶揄他一句。

　　慕逍身为六皇子侍读，而慕炎是十四皇子侍读，自然对这般场景见怪不怪了。昭仁公主好本事，回回都能把六爷气着。因而两兄弟对视一眼，低头咬着嘴唇笑。

　　独孤玄澈也连忙忍了笑，“素素，好了好了，你六哥不会说话，我替他赔罪。这里可是丞相府，看着叫人笑话。”

　　“什么叫人笑话啊？你自己不是已经笑了？你们兄弟几个串通一气，就知道拿我开心！”哪知素素毫不领情，一记眼刀给飞了过来。

　　“你看看……”独孤玄澈无奈笑了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慕翡月瞧在眼里，深知自己已经成了个尴尬人。她柳眉微蹙，又向独孤素素深深施了一礼，“公主息怒。公主明鉴，六皇子实在是过誉了。民女小时候养父特别严厉，不许我随便出门，所以民女小时候没怎么去玩过，要么就是和鸣玉说话，要不，就是弹琴。所以民女不是在弹琴，而只是无聊，玩儿罢了。要说起来，听说公主会很多东西，文的也成，武的也成，俗的也好，雅的也罢，都玩得得心应手。公主怎么会是野人、笨蛋？那些东西，民女都不会。一个连玩儿都不会正经玩的人，怎么能叫好本事？这才该叫笨蛋了。”

　　独孤素素听得瞪大眼睛，“什么？你连怎么玩都不会？你小时候真是太可怜了。我小时候啊，可是斗草捉虫、摸鱼游泳、弹弓翻花、踢毽跳绳都是没遇到过对手的，下次，我带你去玩！”

　　“民女多谢公主。”慕翡月微微仰着嘴角，轻轻施了一礼。

　　“谢什么谢，我也正愁宫里每个人陪我玩，我过会儿就去求父皇，叫你进宫来陪我。”独孤素素粲然一笑。

　　慕翡月淡笑：“公主，民间的玩法固然有趣，不过，民女知道一些大家闺秀之间的游戏，也很有意思，若公主愿意，民女就教给公主。民女想，宫里的人，一般都是用的这些游戏吧？”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这些东西啊，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正愁没人教！”独孤素素连连点头，大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感觉。

　　见她重展笑颜，独孤玄陵才舒了一口气，悄悄向慕逍竖了拇指，“厉害厉害，除了父皇，蹈倒还没哪个三言两语就把素素给打发了！”

　　慕逍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恰巧鸣玉带了茶杯子过来，冷不防见亭中又多了两个人，施礼之后有些无奈，“唉，还要再拿两个！”

　　众人都笑了。独孤玄陵道：“咱们啊，还是进屋说去。”

　　“好啊好啊！看起来慕姐姐身子不好，咱们进屋！”素素抓了翡月的手，几步抢出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