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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遗 ...

  •   一.

      这是北京最为常见的一处院落,沿街而视,磨砖对缝的青灰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檐下,便是被漆成朱红色却已然斑驳点点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较一般院子不同的是,高硕的门楣上,“憩”、“昙”二字依稀可见,仿佛隐喻着主人淡雅志趣。此院名为“憩昙”,实则早己随着时世变迁,演绎成为一种历史更为悠久的憩息场所。它,有一个更为贴切,颇具人情味的名字——“大杂院”。
      月色如水,静静地盈院子一泄幽光。夏虫和着东厢杨家孙儿嗷嗷待哺的啼泣,就着后院夜归小夫妻上门落锁声,烦躁却万分执著地吟着,唱着。那几天,天气闷得出奇,子夜时分,母亲必要旋开电扇,再拉开窗页,让丝丝似有若无的热风,微拂起棉布花帘。此时,病弱的弟弟才能片刻小睡。然而,她,却不能。
      搬来将近一个月了,简靖桐始终难以适应这种邻里似亲的环境。或者更该说,她排斥这里。因为,周边的一切太过自然,太过生活,太过……幸福。
      在发生了那么多以后,自己还能寻到幸福吗?她并不确定。

      世界,原来真的可以一夕之间尽数毁去。
      砖花地上,狼藉一片。银灰色的碎玻璃在日光灯下灿若繁星;雪白墙面,朱花点点,很夺目,很夺目。细看,不,那不是什么朱花壁纸,而是血——凝固的,腥红的色泽!
      环起伶弱的臂膀,靖桐搂着怀里哭闹不止的弟弟,“枫儿乖,姐姐在啊。”稚嫩的声音加杂着轻颤,清澄的眸子早已泛上蕴蕴波光。那张微微仰起的年轻脸庞上有着清淡以极的五官,却也染上着最令人心痛的迷惘。是的,她是迷惘,为瞬间降至的一切,为她本该是幸福无比,如今却极端不确定的未来。靖桐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原本以为,平静的日子,能够岁岁年年,无波无浪。
      然而,她错了。该来的,终究逃不掉,也躲不去。
      不久前,他们一家四口不是还在乐陶陶的围坐桌前大吃火锅吗?妈妈还曾许诺在她下月生日时,送她一把小提琴的。就连近来总是闷闷不乐的爸爸也说到时会送她一份特别礼物!她不懂,这分祥和怎能就这样将至尾声,快得猝不及防,快得动魄惊心。
      突然闯进的男男女女是什么人?他们干嘛那么凶?
      “医疗事故”、“玩忽职守”、“法医鉴定”、“上诉”、“理赔”……一个个陌生的词汇叫嚣着,狠狠塞进女孩儿懵懂的神智,飘荡在空气间不锲,不绝。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能好好说话吗?!
      时至此刻,她仍清楚地记得,温婉的妈妈是怎么声撕力竭地红着眼睛,扭扯着一个胖叔叔拼命;眼露凶光的女人如何疯狂地向自己扑来;记得,那半满的水瓶又是怎样在飞扑到自己身前的父亲头上蓦然爆碎,然后,她看到了血――腥艳,惊心……
      乱了,一切都乱了。他们,都疯了吗?
      “偿命?”简靖桐木然地想着。她记得,父亲倒下前,有个女人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说过这个词。偿命?谁?她吗?为什么?!靖桐以为,只要再好好想想,自己会懂。就好像期末考试里最后那道加分题,试了、想了就有可能答出。然而,不足十岁的她远不会明白,人生际遇不比答卷。而她自己,终究是个孩子。骤降的一切,如果是场天明就会清醒的梦,多好?
      混乱中,她惊慌失措,拼命蜷缩在黯淡的角落,倚着自己的影子,死死抱着弟弟,紧一些,再紧一些。她哭不出,也不能哭。因为,她还有枫儿,至少她还有弟弟!
      “没事的,桐桐!”她喃喃地告诉自己。“妈妈说,‘靖’是平安的意思,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那一夜,时光逝得好慢,好慢……
      “哎,刚刚那俩儿小家伙呢?”院中,隐隐传来询问声,回荡在死寂的室内,尤显突兀。啊,那些人,原来那些人还没走!
      哭累睡去的枫儿赫然惊醒,惶惶然搂住姐姐的脖子,撇撇嘴,要哭。
      怎么办?怎么办?
      “桐桐,桐桐,快出来。”妈妈,是妈妈在唤她。她不要回答,不要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不要任何人强迫她出去。她不要面对妈妈时而怨恨,时而疯狂的目光,不要去看那满墙满眼的血色。那是血,爸爸的血啊!!
      逃吧,桐桐,快,带着弟弟一起跑!她不要被他们抓住,他们是坏人!想着,她本能地撑起跪坐得麻木的腿,半抱半拖着枫儿小小的身体,从厨房的旁门,向后院跑去。
      院里,月朗星稀。
      女孩儿蹒跚的跑着,没有意识,不分方向。一味地跑,跑,跑。
      前方,脉脉暗淡,一如靖桐月光下摇摆不定的身影。
      忽的,她脚下一软,狠狠跌向新种的一丛木棉,在意识抽离前,仍不忘牢牢护住胸前枫儿。

      醒来后,妈妈告诉她,爸爸外派出国了,吩咐她照顾好弟弟,等她长大后,就回来看她。而她,却清楚的明白,妈妈在骗人。爸爸――时时处处捧她在掌心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因为,她早已在那个黑暗的永夜里,明白了所有该明白的,抑或是不该明白的。
      后来,靖桐静静地看着母亲微颤着手把父亲的照片锁进一只大大的密码箱,接下来,她的世界,风云突变。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只是当她回过神来,就发现装潢得精巧雅致的房子被搬得空空落落,那架伴她多年的手风琴也不见踪影。即使不舍,就算心疼,她还是那么静静地看,视若无睹的,一言不发的……再后来,她又苍白着小脸,冷冷地看着一纸封条把自己生活了十年的独门小院悄然封存,也同时,紧紧锁上了她的心。最后,她们举家迁到城西这座名为“憩昙”的杂院。就此,小小女孩的梦,醒了。

      今宵,又是那天般的月色。
      每每遇到这样的月色,靖桐便会想起父亲。
      “爸爸,爸爸……”女孩儿喃喃低唤,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爸爸,为什么?为什么啊?!
      呆坐在后院花圃前,她凝凝地望向悬在天边的一弯孤月。泪,一颗,二颗,顺着莹嫩的小脸划过耳际,氲染湿一席柔发。“爸爸,你真的不要桐桐了吗?桐桐想你啊。”她哽咽着呼唤,吞吐出的却只是支离破碎声音。
      暮霭,送上一丝些微风意,吹去虫鸣,拂曳花影,女孩儿抱膝而坐,泪眼涟涟,声声唤着父亲。人前隐忍多时的泪,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决堤。
      “谁,谁在那里?”花圃一隅,阵阵细碎轻咳,扰了满园静意,也惊得女孩儿忘记抽泣。
      “你是谁?”靖桐怔怔看着慢慢叠向自己的那抹阴影,清澄的眸子,水光盈盈,仿佛一个轻盍,泪珠便会再次决堤。“你,是人吗?”
      “……”吓到她了,少年不觉微叹,“别哭,请你别哭”,他垂首对她耳语,深隧的眼瞬也不瞬地望着女孩儿。
      夜,已然深沉,月光纵使皎洁,却也只可微微勾勒出那男孩儿修长的身姿。靖桐瞪大眼睛,冷冷凝着面前神秘少年,防备的向后缩了缩。
      这是一张平凡且略带倦容的脸,苍白,瘦削。虽周正,却不很出色。然,墨黑的眸,氤氲出的却是一脉非孩童的淡定。
      “你病了?”靖桐皱眉,搞不懂自己怎会这样问。大概,自小跟随父亲耳濡目染,就“病”而言,自比他人对多上几分直觉。
      闻言,少年一怔。半晌,扯开一道笑弧,似有若无。
      原来,笑也是可以那个样子的。女孩儿看着他默默栖身靠近,小心掠去苗圃上的浮尘,坐到自己身边。
      “桐桐,是吗?”男孩儿轻问。
      “你……”他是谁?他知道她的名字,她该认识他吗?女孩儿切切的想。
      “为什么?”他再问。
      “什么?”
      “你在哭……”
      “我……才没有!没有!”小小手掌攀上男孩儿衣袖,戒备地轻喊。为什么要问,不要问  啊,就算爸爸不要她和弟弟了,就算她总是好没用好没用地想爸爸,这又如何?这又如何啊?爸爸啊,爸爸……
      朦胧的眸子再也承受不住盈盈水泪,随着女孩儿绝望地摇头,细碎的向四处洒落。飘飞在自己的衣间、发里;滴溅在无言的花草丛中;遗落在少年的腕上,以及,毫无防备的心里。
      泪,竟也能这样温热。像被那点莹泪耀住眼般,男孩儿闭眸叹息。
      “别哭,求你。”少年低声对她说道,手臂,越过那抹方才她刻意遗留的界限,攀住女孩轻颤的肩膀,哄着,劝着。靖桐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拚命想认清男孩儿隐在阴影下的脸庞,却在下一瞬,愕然地发现少年清明的眸子间也有一波水光在闪,在逝。“别哭,请你别哭。”
      “爸爸……爸爸不要我了。”莫名的,女孩儿突然好想倾诉。“我知道,他死了!死了!!为什么不带走我?为什么?他说要永远陪我们的,他答应过的!为什么说话不算?我讨厌他,好讨厌他……”
      少年涩然静听,任女孩儿的拳不甘地落在自己的背上、腰间——或重或轻。不该这样的,不该啊!她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更何况,错本不在她,错的是——
      “他活该!”良久,靖桐开言,眼眸浮上一抹冰意,冷冷地,决绝地。“他是杀人犯!”
      “什么?!”他倒抽一口气,惊问。而她,则清清嗓子,抽噎着补充,“在医院,我听到了!他们说,就算爸爸没被打死,也要坐牢,坐一辈子牢!那样,还不如死了,还是死了好!”
      男孩儿蓦然一凛,眼光不自然地凝视着她,片刻,悠悠抽离。
      “不许胡说!”
      “爸爸不是坏人!他不该死的。他只是……做了错事。”浓重地哀伤再度压上心头,逼哑了女孩儿细嫩的嗓子,“他是个好爸爸,对吧?!就算死了,也是!”
      不该这么问他啊!少年的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望见靖桐那双急于求证的眼,却无法说出口。通过那眼,他甚至可以看见女孩儿单纯的,诚然的,不计后果的——信赖?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连带着胃亦是阵阵痉挛。手,悄悄从靖桐肩际划落,和袖掩住心口,“我……知道的。只不过……”
      “什么?”
      “你不怕我?”
      “……”怕?她该怕他吗?女孩儿迷茫了。半晌,摇摇头,“你见过爸爸的,对吧?”
      男孩儿猛然回身,难以置信地瞪视女孩儿。她知道?她怎会知道?!
      “爸爸做了错事……吕……思琦说,做了错事儿,就要变鬼!鬼都是要下地狱的……”俨然是被吓住了,靖桐躲闪着那道炽热的视线,怯怯地低下头,“你……不也住那里吗?是他让你来看我的吧?”
      “我……”少年的心狠狠一拧,地狱?是了,那里也是他的归宿。
      “你,做了什么?”
      “……”
      你做了什么?她问他做了什么!这让他如何回答?而他的答案,小小的她,又能理解多少?
      “我……也杀人了,我最爱的人……”就在她以为永远等不到答案时,一道声音涩涩地传来。
      “骗人!”靖桐直觉否认。抬起头,却敏感地发现少年的疏离。他不看她——不愿?抑或是不敢?
      “真的……”少年的唇,潇然微扬,眸却暗淡下去,黯然锁眉。
      那能算是个微笑吗?靖桐不确定。那笑,充斥了太多让她想哭的悲哀。而这种哀伤,甚至于超越了她的。他不该那样笑的,女孩儿想。
      “那么,你一定不是故意的!”她伸出小手,试图抚平少年蹙紧的眉。“我原谅你!”女孩儿近前,认真地说。“吕思琦还说,如果有100个人愿意原谅那个做错事的人,天使就会把他带到天堂……”
      “你相信?”他倏地睁眼,苦涩却茫然的眼神凝住她。
      “信啊!吕思琦是班长,他学习可棒了!”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不行,只有我一个人啊……要不,明天你再来?我让妈妈、枫儿还有吕思琦他们一起原谅你好不好……”
      兀的,冰冷苍白的手轻柔地捂住女孩儿频启的唇瓣,而另一只将她拉进怀内紧紧拥着。  “不要他们,你一个就好。”
      “可是……”
      “嘘,别出声。”
      可是,那样他不还得留在地狱吗?靖桐睁大眼睛,想继续追问,但感到男孩儿不可自抑的颤抖,只好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一动也不敢动。
      眼前的大哥哥一定不是因为‘冷’才颤抖,也不会因为‘冷’才抱自己的。天气很热,被这么死死搂着,并不舒服,但她——只是不想看着他发抖,所以宁愿就这么被他紧紧困住。她知道颤抖的感觉:那天,当父亲倒在血泊中时,自己也是这样抱着弟弟颤抖着哭不声啊。她,  还有弟弟。但他,好像一无所有……
      简靖桐其实并不懂,当悲哀达到极限时,恰恰是哭不出来的。很多事情,往往并非必得自己预先去明白,事到临头时,便会水到渠成,不想懂也要懂了。
      你别怕啊,你还有我。女孩儿闷闷地想,幸好,他还有她。
      云霭凝住一般,久久隐去月光,任凭风吹,不飘不散。远处,隐隐传来电报大楼报钟声,一十二响,不多不少。子夜,过了。
      “记住,你要快乐。”男孩儿掀起嘴角,尽力压下咳意,轻轻推开女孩儿。黑色瞳子闪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光芒,“桐桐,答应我,一定要快乐。”
      快乐?靖桐一楞,她还可以快乐吗?她的快乐,早己随着那场意外,一同埋葬在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了。
      “为什么?”
      “你还有许多亲人啊,他们爱你!而且,你该快乐。”半晌,男孩儿低声答道,掩住心房的手紧了紧,“因为,你是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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