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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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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不应送她昙花的。若干年后,每每看到这样的月色,靖桐总会无法克制地如是想着,想着。因为,老辈人都说,那是种不祥的预兆。
楔 子--催命之符
八点半,内一科医生办公室,每周的例会刚散。
简亦谌走出来,脸色暗淡,神情疲惫。凌晨,又送走了个病患――肺癌并淋巴组织转移,送来时已然晚期。家属呼天抢地,惊动了整个病区。他几乎一夜没睡。
身为医者,对此,他早己淡然处之。多年的从医生涯,无可豁免地淡化了生死,套句不甚妥贴的雅文,可谓:去留无意,漫随云卷云舒。而对于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子,简亦谌不免嗟叹再三――才四十三啊,可惜了!
“简老师,不舒服?”是顾然,年初分到自己手下的见习医生。
“啊?没有……啊,昨天晚上,休息得不太好。没事。”
今天本不是他当值,一夜的疲累倦意,随着病人故去,叫嚣着袭上脑际,不由一阵眩晕。若是寻常时日,他会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再去食堂买上包子,炒肝,趁热带回家中权作妻儿早餐。青梅竹马的妻,娴雅淑婉,现在初中任教。一双儿女,聪慧可人,正是活泼讨喜的年龄。
“就是枫儿那孩子,太弱了……”简亦谌暗自轻喃。想到妻儿,不由更加归心似箭。然,今天,他还真走不了。
“什么?”顾然没听清,追问。
“噢,没什么。”惊觉自己的神游,他打起精神吩咐。“你先去查房,我去下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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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方便紧急病患,员工休息室设在楼层把角儿,旋上楼梯,正对着的门便是。
“气色好多了,小伙子。”临时床上坐卧着个荏苒少年,高挑、瘦削。
“头已经不疼了,这些天麻烦您了。”男孩儿道谢,生疏而有礼。“谢谢你,简医生。”
“叫叔叔。”简亦谌皱眉纠正。“在我这儿,就要听我的。”
男孩儿是他‘发小儿’的儿子,纵使多年不见,交情亦是深厚。
“你爸爸还好吧?这么多年了,也不说回来看看……”多少年没见了?二十年恍若一世啊。当年,若是没有这个朋友的成全,自己本不可能顺利返京,更毋论读书、考研了。“其实,该留在北大荒的,是我……”
少年默然不语,简亦谌说,他便听。听他感慨,听他追忆,听他牢骚――静静地听,心不在焉地听。
“再有,这次过来,就别走了。北京的教育,比起锦河还是好的。我去跟你爸说,住我家他也放心……”想到什么,又问,“你多大了,初三课程跟得上吗?实在不行,就留一级,二年级的底子一定要打好。你阿姨那所学校不错,就是远了点……”
“我……想出院……”像是考虑许久地,少年开言,坚定也是不容分说地。
“什么?”他一楞,“不行!烧刚退,还要巩固一下。这里条件是不好,等空出床位,我再想办法安排病房。”边说,边检查悬在架上的吊瓶,仔细地把输液管流量调小,生怕男孩儿的心脏禁受不住流速过快的点滴。其实,这本该由护士来做,但是,他不放心。‘发小儿’难得求自己一次,不能让这孩子出一丁点事儿啊!
欲言又止的,男孩儿张张嘴,想了想却又作罢。撇开头,怔怔地望着窗外一点出神。
这孩子,太静了!自己在这个年纪,绝不是这样啊。简亦谌想。
“简医生,电话。”一个小护士探进头来,惊得他一个激凌。
“我正忙,让他一会儿再打来。”
“我跟她说了,但她不听啊。”既而,又补上一句,“小嘴儿喝了蜜似的,你家公主?”
“桐桐?”简亦谌面色一紧,这小丫头,又怎么了?他把刚开瓶的青霉素递给小护士,简短地吩咐:“帮我做个皮试。”然后急冲冲地出去了。
“有过敏史吗?”
“嗯?”少年蹙眉,像是才察觉面前有人。
“我是说,最近用没用过青霉素!”
男孩儿点头,“用过。”
“噢,那就好办了。”想了想,“还是再做一次吧,保险些。胳膊……”小护士接着给男孩儿皮试。
针头,稳稳斜刺进胳膊,男孩儿处若无物。平静的脸看不出一丝痛楚,眸子盯着缓缓注入的药液,水波不兴的。
有意思,小护士暗想。这小孩儿,挺特别的。“好了,别碰。一会儿我再来看。”说完,端起无菌盘,推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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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亦谌哼着歌沿着楼道走,那通电话让他心情大好。女儿软软嫩嫩的声音洗去了周身疲惫。那丫头啊,彻彻底底被自己宠坏了。学校放暑假,带着弟弟联合起来欺负妈妈不算,还学会打电话告状。才不过十岁啊,大了还了得?这是随了谁啊?她就不能静一静吗?
骞的,他加快了脚步。‘静’这个词,让他不免想到那少年。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气质,一种介乎于忧郁和深沉之间的说不上名字的东西。怎么会这样呢?青春期波动还是单亲子女的通病?或者真如老友所说,“这小子排行老大,早熟的很呐。”无论哪种结论,简亦谌都直觉上排斥。小小年纪的,不正常。
“小刘,情况怎么样?”路过护士台,他随口问道。
“没问题。反应正常。”小护士‘噗’地吐出两片瓜籽皮,眨眨眼睛问,“那小孩儿谁啊?挺有味道的。”
“噢?”味道?五香的?还是焦盐儿的?她以为是买瓜子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啊,你没发现吗?一点儿冷,一点儿傲,外加一点儿忧郁……啊!我想到了!”小刘一惊一乍的,“他像王杰!”
王杰?简亦谌一笑,那个近来很红的歌手?“别胡说,他还是孩子。”
“气质是一样了。”小刘撇嘴,不以为然的。
“好了,不贫了。你忙吧。”老喽,他想。自己怕是永远跟不上这些小青年的思维了。
再次推开门,男孩儿站在床前整理随身物品。硕大的帆布包斜倚着床沿,摇摇欲坠。蓝白条的病号服叠得平平整整,掩在枕上。风,拂起窗边矮几上一张诊疗单,纸片抖了抖,飘然而落。
简亦谌近前,弯腰拾起,瞥了一眼。
“不错嘛,留书出走?”这孩子,主意太大了。
“嗯。”少年伸手接过纸片看了看,灿然一笑――很纯,很亮,很阳光。
多天来,男孩儿还是第一次这么笑。看来,他是真的想离开这里啊。
“至少输完这瓶吊针,否则免谈。”他妥协,“输完后,咱们就回家。”
回家――回他的家。刚才,妻在电话里反复吩咐,必要把这孩子带回去的。早点回去也好,或者女儿也能近朱者赤,改改脾性。
“医生,能不能……”听说要走,男孩儿神采飞扬,急要答话。
“不能!”简亦谌板起脸,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坐到床上,再背过身为针头消毒。“还有,说过很多次了,叫我叔叔!”
“好吧,叔叔。”轻扬的声音飘来。“我不……”
“闭嘴!”想也不想的,他说。心里飘过一丝了然,果然还是孩子,三分钟心性。‘深沉’?简亦谌摇摇头,对自己先前的无聊好笑不已。小家伙儿不过有点‘惧医症’罢了。他把药液倒进一个无菌弯盘里,再用针管从弯盘里抽取二十五毫升,注入吊瓶。
天啊,饶了他吧。男孩儿无声哀号,抬眼看看吊瓶标签,却也不再反驳。葡萄糖而己,算作到此一游的纪念吧。
“什么感觉?”针头探入静脉,药液缓缓注人,简亦谌问。
“……”
“怎么样?”他皱眉,再问。
“……”还是无人应声。
怎么搞的,简亦谌松开勒在少年右臂上的橡胶带,抬头细看男孩儿反应。这孩子,血管细得不借外力都找不到啊。
男孩儿一脸严肃,伸出左手,指指简亦谌,又比比自己,既而划上唇畔,做了个“系拉链”的禁声动作。
“说话!”不意间竟被反将一军,简亦谌莞尔。莫名的,又有种隐隐的怪异。这小子,学川剧的吧?说变脸就变脸。就这么带回去,若是真跟家里那俩儿‘小造反派’折腾起来,自己和妻的日子必定前景光明、锦上添花。这小子,水儿到底有多深呢?
“疼……”男孩儿嘴里呼痛,眉眼却是笑意盈盈的。
戴手套的手又从弯盘里抽取出消毒棉团,递过去,“忍着。”
“噢。”
药液缓缓滴落。一,二,三……男孩儿在心里默数。
十分钟后,男孩儿感到胸闷,未及跟那个一直强调是自己叔叔的人说,呼吸就开始困难,憋得面部青紫,紧接着,全身袖搐……
“来人啊!”简亦谌大喊,忙不迭对其实施心外按摩。主任及值班大夫赶到时,少年呼吸心跳已经停止了。
抢救开始。
简亦谌一下紧似一下地按着少年的胸部,全部意识都集中在了自己手中。
“气管插管!”
“三联针!心内注射!”
“加压给氧!”
“快!!”
小刘吓得脸色煞白,用纱布频频替他擦拭额上层出不穷的冷汗。
二十五分钟后,少年心跳恢复,心率127/分,很弱,但整齐;又过了半小时,他自主呼吸恢复;第二天,男孩儿被送进了特别监护室;再过一周,男孩儿停止呼息,宣告死亡;不久, “5.23”事故调查小组定性报告端正的贴在院公示窗上:
“……
据查,三病区内一科医师简亦谌、护士刘莉玩忽职守,违反操作规程,不执行查对制度,导致病人过敏反应致死。
用药后,病人因严重心抑,引起低血压、房室传输阻滞,从而导致呼吸、心跳骤停。经抢救,二十五分钟后病人心跳呼吸恢复,三天后反射开始恢复,四天后呼息意识渐弱,次日凌晨四时二十三分,脑神经死亡,七时零六分,心脏停止跳动,确诊为死亡。
结论:一级医疗责任事故。
院事故鉴定小组
1987.7.2”
又过了月余,保洁员老张头儿在休息室扫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啥东西?”老张头儿眯起眼,凑到灯下。片刻,面色一凛,犯了忌讳般的退后两步,扬手一抛,踮着脚跑了出去。
纸片,在空中打了两转儿,飞进门旁架上的水盆里。蓝黑字迹斑驳点点,渐渐氤氲成一团。然,最下面的几字却还一笔一划,周正易辨——
“……我走了,叔叔。对不起。”
“天意啊!”楼里,隐隐传来老张头凄切慨叹,“催命符!催命符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