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层地狱》叶上初

5、入府３

　　次日，我等到鸡叫头遍就起了炕。打听了打听李凤毛，说是没大毛病了，只是怕见人，也不说个话，除了他爹娘谁都不让靠近。悬在半空的心算是有了着落，虽然打了几个旋儿，终还是尘埃落定。盘算着等日头足了的时候就上山，接那两个惹祸精下来，不过还是得小心谨慎，得让他们离李家远远的，省得被李凤毛撞见再生了什么事端。

　　园子里的菜拾整了拾整，挑些新鲜规矩的仔细放在筐里，拎起小扁担扛在肩上。镇子上“鸿运酒楼”的厨子前些日子看着我挑的菜好，便常常来买，有时候把我担来的全都包了，价钱也不错。这样好的回头客我还不想丢了，不然再要碰上可就不容易。我已经两天没去镇子上，再不去肯定就被别的菜农把客给抢了。

　　红李村离丰平镇最近，过了丰平就是京城，我在路上比其他村的农户讨了便宜，再加上起得早，到集市时卖菜的人还很少。“鸿运酒楼”在镇子上是数一数二的，厨子瘦阿三不过二十出头却是出了名的好手，据说在什么调鼎大赛里夺过魁的。大约是菜好吃，名气大，人的脾气也怪。像其他酒楼里的大厨，平日里都用鼻孔看人，骑在灶里其他厨子帮工身上，买菜这点小事哪会自己动手。瘦阿三每日里的菜都是自己选，样样挑的精细。他不爱说话也不带徒弟，买菜的时候任你说什么好听的都没用。刚来卖菜那会儿常常看见和我邻摊的商贩一个劲儿的讨好他，那人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是看只是挑，看得顺眼就多要些，不喜欢就闷头走掉，大抵就像小时候爹给我讲的对牛弹琴一模一样。后来他到我这挑，我也不多嘴，只是让他自己选，把放在筐里的书拿出来背。也许因为对了他的脾气，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常客，偶尔对我也笑笑聊上几句。我发现他不是不爱说笑，只是真的很不擅言谈又很腼腆。

　　刚刚把菜摊在地上，瘦阿三就从街角走了过来，见到我有些开心的笑笑：“两天没见你来了。”

　　我点头道：“阿三哥好，家里弟妹病了，离不开人。”

　　阿三“哦”了一声，低头挑起菜来。

　　我看他把菜拨来拨去，没像往常一样看上什么就放在一边，只是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禁不住有点失望，一定是我两天没来又有别的菜农续上了比我担来的菜还好的。我怕他为难，就说：“阿三哥，要是没有中意的，你去别家看看也好，我刚刚来的时候看见别的摊子有不少新品。”

　　“啊？没有没有，”阿三道，“我是在想着，恩，阿弟啊，你家连大人也没了吗？”

　　我点点头。

　　阿三有点闷的叹口气说：“你一个十二三的孩子怪不容易的，卖菜哪能赚多少，何况你又不是摆摊子见天的卖，来来回回就一早上！”

　　我心头热热的，说：“阿三哥是好人，多亏有你照顾生意，还算过的去。”

　　阿三脸一红：“我也是寡妇娘养大的，知道是怎么个苦法，要不是祖传的手艺现在指不定也饿着呢！我想你卖菜也赚不了几个钱，要不我跟我家少东家说说，让你在酒楼里干。你又读书识字的，还能帮忙记个帐，聪明能干，等少东家看中了能得不少利！”

　　阿三说着，我也有些心动，其实我早有到城里的意思。爹故去后村里就少了教书的先生，别的村里的先生我去听过几次，实在是不能和爹相提并论。成明成静一天天大了，我虽然能教他们却也是有限的，何况连我自己都需要人来引导，城里的先生秀才都是见过世面的，学问自然要高些。再说现在出了那少年和李凤毛的事，即使现在看来风平浪静，但我每日还是不能完全把心放下，谁知道那李家什么时候知道了事情对我们三个孩子使坏啊！但是城里人心眼都多，爹在世的时候极不愿意我进城，总是说“这世上第一等的学问便是为人处世的学问，一个做不好就会惹祸上身”，我怕三个孩子在这里更难生存，再说那两个小鬼可不是省油的灯。村子里惹了事，只要不是太出格，乡里乡亲的都能包容，在城里谁能呢？

　　我感激的对他说：“阿三哥，谢谢你惦记，只是这事也算大，我还得回家跟弟弟妹妹商量着来，要是决定好了一准儿回你！”

　　阿三憨憨一笑，道：“成啊！今儿这菜都好，全要了，你呀早些回去跟弟妹合计！”

　　菜卖的好，中午又能接成明他们回来，我心里也高兴。在集上喝了碗豆浆吃了几根油条，挑着担和空筐往村子走。日头已经很高，路上看见些一色儿便装的人在我前头，想来是哪个官爷家里头的家仆要办什么事，没想到进了村又碰上村里的人匆匆带着自己家的伢子往邻村赶。我拉住张家的东子问：“东子，你穿这么仔细上哪儿去？”

　　东子揩了揩汗：“念哥啊，还不是我娘非让我换衣服不可！清平王府要招些小厮丫鬟还有什么读什么的，就在咱这儿寻人呢！我爹一大早得了信先到红杏村（红杏村比我们红李村大，有什么大事小情都先在那里往下传）那儿给我排队呢，我娘说王府里工钱高能出息，是好事。咋，你没带成明成静？”

　　清平王府？是了，这附近都是清平王爷的封地，不过往些时候也没像今年这样大张旗鼓的到各个村子招人啊？不都是哪个秀才、财主家巴巴的把孩子送去做贴身的侍读吗，连小厮丫头都选上好的人品，成批的往里送，怎么今年这样呢？而且好像今年已经招过人了。

　　我心一动，撒丫子快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个机会，我也瞅瞅去。王府里给的工钱高，外面的人又欺负不着，里面的先生也比外面的好，更重要的是我说不定能对清平王爷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呢！成明他们是不能给人家使唤的，他们受不得人指使忍不得气，再惹出点什么来可糟了。我要是能选上就可以带着他们在外面找个小些的房子过日子，钱不用愁，吃喝和读书也没大问题，最好不过了。

　　把扁担和筐放在家，用水又抹了把脸，换上身干净的衣服匆匆往红杏村赶。

　　红杏村的围子里已是挤满了人。我费了好大劲蹿到前头，并没有马上去排队，先看看情况再说。见管事的人都穿着早上见的统一便装，举止规矩有度，果然是大家出来的人，也并没有太娇纵，心里对清平王府的观感很好。想着还是可以去的，若是个欺负人的地界可是万分也不能去。

　　管事的人分成几拨，一拨招侍读，大约是陪着公子哥儿们进学的，银钱很高，不过要会读书识大体。农户里读书的人不多，只是粗识几个字，没几个人家供得起完全不做活的秀才。何况他们要找的都是我这般大小的孩子，那些老秀才是不行的，村里真正读过些书的孩子不多，富户和秀才家里倒是不少。财主家倒是不在乎钱，不过希望能和王府有点牵扯，子孙出仕容易些，能得些势力，秀才大抵是因为进第容易些，求个荫庇。

　　一拨招小厮丫鬟，伺候大人们起居之类，这里面又分买断的和买年头的，后面的到了岁数就能出府，前面的就算是卖掉了，银钱也不错。不过也要粗识些诗书礼仪，懂规矩。

　　还有一拨专门挑漂亮的孩子，说是侍陪，银钱最高，算是卖身。这个我不太懂，爹说过，那些进去了是要做家妓的。

　　最后一拨就是招帮工，长工和短工，按年头买断。工钱不高，长工钱多短工少点，活累些，没什么大要求，但是身世要清白，人要老实肯干，岁数却卡得很死，不要超过十八的。

　　我在人堆里琢磨了半天，凡是卖身的我都不能去应，爹说过鸟儿总是要自在些好，虽然酬劳丰厚我也不想一辈子缚在里面做个井底之蛙。我想要带着成明成静历览壮丽河山，平胸中之志，做大好男儿。侍读倒是很好，但是整日跟在公子哥儿跟前，时刻须长心眼，万一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或被老爷夫人挑剔带坏了少爷可是麻烦。帮工的钱太少，大约不够我和成明成静的生活之用。那就只剩下小厮，不过也是在主子跟前侍奉的人，麻烦事定不少，还是要小心翼翼。不过我应的是买年头的，不像卖身进府的小厮，他们会被当作家奴，自然受重视，伺候的都是上面的人，我们这些大概都是做杂工的，没什么大计较。

　　我挤进小厮的队伍，一面观察一面排队。

　　管事的上下打量，觉得不好就直接摇头，看见清秀干净的就问：“多大了？”

　　“十三。”

　　“读过书没？”

　　“刚刚开蒙，背了《三字经》。”

　　“来，把这段书念一遍。”

　　“男女阴阳判，宜求廉耻全。男须名是重，女以节为先。……”有些人认的不全，有些还好。我一听，不过是教训人懂规矩的文字，娘亲在我三四岁上头就已经教导过了。管事的人很是挑剔，拣来拣去只是摇头，大约平日里见的好的太多，觉着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不成气候。

　　还有几个就轮到我，一个岁数大的管事，像是其中说的算的，样子很是持重，在一旁道：“大家快着点！侍读五名，小厮丫头要卖全价的六名，按年头算的四名，侍陪三名，帮长工的六名，短工十名。招满为止，然后还要到红李村看看。”据说王府以往选人都是几十名的，今年果然是已经招过人了，所以才要的这样少。大约是人手不够吧，不然怎么也不能挑到我们农户家。

　　我又纳闷，红杏村一向是我们这些村子的头头，干吗还特地到红李村跑一趟。那管事挨个队里看看，把挑出来的孩子仔细端详着，又筛选了一遍。

　　很快轮到我了。

　　管事看看我，点头问：“多大了？”

　　“十二，快十三了。”

　　“读过什么书没？”

　　“一直跟在爹爹身边读书，《大学》《中庸》都读完了。”因为他们太挑，所以不得不把读过的书说的高些，只说《三字经》之类怕是会落选。

　　管事满意的说：“是读了不少呢，背段听听。”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以为贵……”我挑着《中庸》里的一篇背着，忽然旁边有人问：“挑这篇来背，是否也懂得里面的意思？”

　　我抬头，原来是那个管事里的头头。

　　向他行了一礼，道：“这篇讲的是‘诚信为万物根本’。家父教导小人之初便以诚信为先，做人如此，将来能有幸入王府做事也会如此。”

　　那管事很是意外，连连满意的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比府里的孩子倒还强上三分！”又道：“就选你了，我把你圈在侍读的册子里，入府后好好干！”

　　我赶紧摇头：“我只愿意做个小厮，不做侍读。少爷们娇贵，小的出身农户，且言谈粗鄙，怕是没有能耐侍奉好，也白费了您的一番苦心。”

　　管事皱了皱眉，摇头微笑道：“倒是个特别的，就随你的愿吧！”

　　我又施一礼：“麻烦了，我想做五年。”

　　旁边的人一面帮我记录在册一面道：“于念恩，做小厮五年——”话还未说完，那管事急急的插进来：“你叫于念恩？哪个村的？”

　　我说：“是啊！红李村的。”

　　他“啊”了一声，马上开始很耐心的劝我：“我看你还是做侍读吧，府里头有才学的先生很多，做了侍读每日里都能请教，还能跟着小主子进学院，那里都是大儒大家，机会难得！”

　　真的很心动，颇踌躇了一会儿，那管事见我犹豫，问：“怎么样，很好的！”

　　我狠了狠心，还是摇头：“还是不要了，我在主子面前做不来，若是出了错就糟了。”

　　他皱着眉头说：“真是个死心眼的，那要是只要你做侍读不能做小厮呢？”

　　我抬眼去看他，道：“那就不做了吧！”虽然可惜，但是我真的不想陪着公子哥儿，王府那种地界都是人尖子，时刻要和人斗心眼，要察言观色，是件很糟心的事，随时会惹祸上身。

　　他连连摇头：“好吧，就依你的想法，总还是进去的好交代。”

　　没等明白他说的好交代是什么意思，就听面前的人对我说：“你做五年，先给你买断钱二十五两，工钱每月五百钱，明白吗？”

　　我连忙说：“明白明白。”

　　他递给我张字条，上面印了章：“明天早上到王府来点名，把单子给管事，他会给你发钱。”

　　我点头应下，往回走着，听那人问：“小厮丫头这儿人数够了，义管事什么时候去红李村？”

　　那管事却道：“人有了，不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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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