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落花泪》泼墨山水

6、第六回 小白狐

　　自那以后已经十几天了，离迁总觉得白衍在刻意回避自己什么。虽然回到竹桓阁，依然能和师兄一起吃饭，平日里也能看见他的身影，但是离迁就是觉得白衍在避她。本来这个师兄就少言寡语的，也就只有跟他日日相处的离迁才看得出，沉默寡言跟刻意回避在他身上有什么区别。
　　“师兄，我们今天跟辰回大师兄去学习御兽。”
　　“嗯。”
　　“师兄，你说我逮什么小动物好呢？”
　　“……随缘。”
　　“师兄，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嗯。”
　　“师兄，晚饭回来吃什么啊？”
　　“……”
　　“师兄，我走了啊。”
　　“……嗯。”

　　“大家听好了，见到心仪的兽类之后，一定不能操之过急，武力压制只能换来它们暂时的屈服。若想要有自己真正的兽宠，必须与它交换契约。今天我们只是来实地演练一下如何驾驭它们。大家不要着急，慢慢来。”辰回在众弟子面前朗声说着。
　　“……离迁？离迁！”
　　“……啊？”听到有人叫自己，离迁恍惚回神。看到晴遥正瞪大眼睛盯着她看，晴遥问，“你怎么了……最近总恍恍惚惚的？”
　　“没……没什么。”离迁躲过晴遥追问的眼神，“大概，昨晚没休息好。”
　　“啊？”晴遥明显不信。
　　“真的没什么。”离迁努力在嘴角扯出一笑。
　　晴遥眉头皱得更深了，“瞧你那呆样……笑得比哭还难看。”
　　离迁噗嗤笑出了声。
　　看看周围，只余了她们俩。“人呢？”离迁问。
　　“哎，说你呆你还不信。辰回师兄说大家各自练习，早都散开了。”
　　“哦，那我们也快走吧。”说着，离迁拽着晴遥就往山林深处走。

　　这山林茂密，有峰有回，一眼望不到边。细听之下，水流风飒中有鸟兽扑扇翅膀、踩过落叶的窸窸窣窣。辰回让众弟子在这里练习御兽，实为不二之选。
　　“离迁，你想要什么样的？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是不大可能了。”晴遥小心踩过一堆枯树枝，又转念一想，“不对，水里游的也可以，什么蛟啊龙啊也挺威风的！不过，那都是灵兽了，肯定没那么容易遇到。就是遇到了，契约的交换条件肯定不简单。”
　　离迁跟着晴遥小心走着，“不简单？不是叫出它们的名字，交换一撮头发似的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可以了吗，那要怎样？”
　　晴遥回身，摇头叹道，“你说的那是最普通的灵兽。若是有些修为的，得到它的承认就是一道坎，契约的方式也是更复杂，头发什么的太随意了，拴不住强大的灵兽。我看过藏书阁的书，据说，有的要给出一颗眼睛呢！”
　　“啊？”离迁一阵恶心，脑子里出现一个人把一颗血淋淋的眼珠递到一头龙面前的画面。
　　看着离迁那抽出的表情，晴遥忍不住笑，“不一定非要挖出来啦，也许只是失了视力。还有的，据说是心头一滴血。”
　　离迁打了个寒战，摸摸自己的心脏，“那也疼。”
　　“呵呵，至少这次你不用疼了。我们遇到的大概都是普通的山间野兽，想疼还不用呢。”说着，晴遥加快了脚步，“我倒是希望疼上一疼，换得一个终身的守护兽。还不知道遇到的时候，人家看不看的上我呢。快走啦！”
　　“哦。”离迁急忙跟上。

　　“快看，那是什么？”晴遥忽然停住脚步，低声说道。
　　离迁也跟着停了下来，顺着晴遥的手指望去。只见低矮灌木间，一个小小的白色团团在埋首蜷卧着。
　　“是狐狸吗？”离迁问道。
　　晴遥满脸笑容，“没错没错！是狐狸，还是只小白狐~”
　　“咱俩谁先来？”
　　晴遥指着离迁道，“当然是你了。我看狐狸最配你，呆呆的主人就该找只聪明点儿的宠物。我嘛，当然要找个漂亮的鸟类~”
　　离迁心里嘟囔，我哪儿里呆了，再说……狐狸也不一定都聪明。
　　想归想，离迁还是朝前迈出了步子。
　　小狐狸警觉，离迁才刚接近了几步，它就直起了身子，耳朵竖得高高的，调头就准备跑。还好离迁反应及时，用风术困住了它。
　　小狐狸在一小团旋风中绕着圈圈，就是出不去。
　　“嗯……看样子像是普通的狐狸，应该还没有名字吧。”离迁慢慢走上前，生怕把它吓到。
　　小狐狸看到来人靠近了，瞪着眼睛看了过来，龇牙咧嘴。
　　“唔……我不是要伤害你。”离迁小声说道，慢慢念起了御兽诀，“……唤汝名为‘素月’。”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音，小白狐的两只大眼中泛起了红光，一时没了刚才的动作。最后红光消失，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离迁撤了风障，小白狐也没跑。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似是下定决心，用流光割下一小撮头发，放到一个红色小荷包内，挂在了小白狐脖子上。
　　“好了。”随着离迁这句话，小白狐的眼神从迷蒙中恢复，又亮了起来。此时再看，那狐狸眼睛里竟是黑中泛着蓝光，可是下一秒又好像没有。它低头绕着离迁跑了一圈，最后舔了舔离迁的手指。
　　“你就这么跟它定契约了啊？”晴遥上前问道，“怎么看都只是一直普通的小狐狸啊，只是控制它就好了，何必给它头发立契约呢？”
　　离迁回头笑道，“我不忍心只是一时操控它，随后又放掉不管。而且看到它我就想到了个好名字，怎能不用呢？”
　　晴遥摇头低叹，“这一看都没什么战斗力，以后你还得管它的吃喝拉撒。”
　　离迁笑而不语。

　　“哟，这是谁啊~这么快就有了灵兽。”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咦？仔细看看，这不像什么灵兽嘛，只是只呆头呆脑的小狐狸罢了。”说着，一群哄笑声炸起。
　　是陆许同，身边又跟了一群人。看到离迁跟普通动物立了契约，他鄙视地说道，“哼，这种货色也需要立约？我刚才逮到的野狗都比它强。”陆许同脚边确实有一条大野狗，蹲坐时，高及人腰部，黑色大口张开着，不断有哈喇子流出。
　　“去！我倒要看看是谁的厉害？”随着陆许同一声令下，那野狗狂奔而来。来不及阻止,那庞大身影就飞扑了过来，黑唇利齿一口就咬向了小白狐。小狐狸险中逃脱，尾巴上的毛被咬掉了一撮。
　　“陆许同，你别太过分了！”晴遥叫道，看着小狐狸被追赶的身影，一阵着急。
　　陆许同阴笑，不能动你，我还不能动你的宠么？他站在远处，双手叉腰，冷眼旁观。
　　小白狐被追，四处逃窜，眼见越跑越远。离迁她们赶忙跟上。
　　追到一角落处，白狐没了退路，左躲右闪，在野狗庞大而矫捷的身影下仓惶逃避。
　　“素月！”离迁叫道。小狐狸闻声看来，扭头就向离迁跟前跑。
　　跑了没几步，素月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竟是有枝蔓拔地而起，缠住了它的四足。
　　那野狗一声狂吠，咆哮而至，一口咬住了小狐狸的脖子。
　　离迁再顾不得什么了，一剑刺去。野狗受痛松口，退到一旁，低声吠着。
　　“素月……”离迁扑通一声跪下，捧起了被鲜血染红了毛的白狐。呻吟断断续续从它口中溢出，气若游丝，本来精亮的双眼，此时已浸了血污。
　　“哼。”一声冷笑响起，罪魁祸首站在了离迁身后，“这么弱，死了也活该。”
　　晴遥恨声骂道，“明明是你使诈！那畜生被附了木系的法术，你混蛋！”
　　陆许同闻言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它自己修成的，也许我逮到了只灵兽呢！”
　　“你撒谎！灵兽怎么这么容易任你摆布？”晴遥提高声音，“而且它身上根本没有和你立契约的凭据。”晴遥说的没错，那野狗浑身上下没有看到类似离迁给的小荷包一样的东西。
　　“切……”陆许同啐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它太弱了！”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离迁缓缓站起了身子，流光已从剑鞘中抽出。
　　“太弱怎么了……太弱就该去死吗？”话音未歇，剑已伸向了陆许同。

　　“离迁，为师跟你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师尊说，凡事不可急躁，应处惊不变，心如止水……要心怀仁慈，心系苍生……”
　　“那你又是怎样做的？”
　　“……师尊，徒儿知错了。”天霄阁外，离迁跪在门前冰冷的长阶上。
　　彦子阙看着眼前小小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昨日的风波已经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涟漪。若是换做其他弟子，最多也就算是普通斗殴，简单罚罚就过去了。可偏偏是他彦子阙的徒弟，又偏偏是离迁。
　　辰回闻讯赶到时，争斗已经结束了。他只见地上躺着一人一兽。那兽自然是名为“素月”的小白狐，人却是这辈初级弟子中的佼佼者，陆许同。他的身边站着手执流光的离迁，周围则愣着包括晴遥在内的一干弟子。事发突然，大多数人都没有从震惊中回神。是晴遥第一个注意到了彦回，她看看离迁，又看看他，怯懦叫道，“师兄……”
　　辰回先奔至陆许同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还在，辰回心中默默抹了一把汗。再回头看离迁，那孩子还在恍惚中，像是看着陆许同，又像不是在看他，手中的剑隐隐发光，低声呜咽。
　　“离迁！离迁！”辰回摇晃着离迁的胳膊，试图将她唤醒。
　　“……啊…”摇晃使离迁的目光从远处的虚无汇聚到了眼前的黑影，慢慢看清了那张脸，“师、师兄……”流光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看着离迁渐渐恢复平常表情的小脸，辰回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没有人看清离迁是怎么出手的，只是几个回合，便令陆许同溃不成军。有几个人说，只看到离迁手中流光微现，剑气逼人。具体什么情况，也道不出，只看后来陆许同中剑倒地，再没爬起来。

　　“离迁。”彦子阙沉声唤道，“师父知道你受人欺辱，心有不甘。”
　　“师父……师尊……”离迁抬头望去，这是她第一次叫彦子阙“师父”。
　　“可是仅因此就动了杀念，只能说你定力不足，太过轻率。”
　　离迁咬唇不语，她说不出看到素月满眼污血时的感觉。
　　她仿佛又看到了之前村庄受袭的影像。那画面鲜血淋漓、破碎不堪，那情形恍若隔世，又仿佛近在咫尺。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从那次伤痛中恢复，却没曾想，再次回忆起，却是比之前更强烈的疼痛。原来从没忘记，只是自己一直不敢去想。
　　心仿佛被什么揪住，让她呼吸不畅。隐约只记得脑门一热，流光就被自己拔了出来。待恢复意识时，陆许同已经倒在了自己脚下，面前站着一脸焦急的辰回师兄。
　　彦子阙看她不语，一叹，“罢了，你还小，冲动在所难免。只是为师不想看你误入歧途，妄断前程。你先一个人静一静吧。”
　　听着彦子阙温柔的话语，却比严厉的斥责更让离迁难过。她含泪点头，“是……师尊，弟子甘愿受罚。”
　　彦子阙转身离开，眉头紧锁。还要去面对那些诚惶诚恐的长老。
　　也不知跪了多久，只是天由白转黑，由晴变暗。没人给她送饭，也没人叫她起来，离迁就这么一直跪着。
　　身体的僵硬早已习惯，心却一直痛着。
　　是白衍师兄把孤苦无依的她带来了这里，每天给她做饭，陪她练剑。又是神仙似的师尊好心收留了她作徒弟，还送了她那么贵重的流光，可见掌门心里确实把她真正当做好徒儿一般疼爱。可如今，师兄不知为何躲着她，师尊又被自己一时的不理智伤了心。离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一滴，两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滴在她的耳背，滴在她的眉间，滴在她的发梢，湿了一袭青衫。
　　正暗自神伤着，忽然觉得打在身上的雨点变小了，头顶传来了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音。抬眼看去，一把伞不知何时撑起，遮住了自己的头顶。拄伞的人却是白衍。
　　离迁看着白衍，一时讲不出话来，羞愧不已。
　　白衍没说什么，只伸出左臂，上面却卧着一只小白狐。
　　“素月！”离迁急忙接过，真的是素月！它脖子上的伤已经附上了纱布，此时正酣睡着。离迁颤抖着轻柔地顺着它的毛发，小心翼翼。
　　白衍用腾出的手臂扶她起来，“起身吧，师尊说可以了。”
　　借着力，离迁抖着双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跪了太久,腿已经彻底麻掉。只不过，白衍的手传来的热度温暖而有力。
　　离迁看着纸伞下淡薄绝世的容颜，忽然鼻子一酸。“师兄……”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扑进了白衍怀里。白衍一僵，却也没有再躲，就任凭她这么抱着。
　　雨声中，离迁哭得越来越凶，由刚开始的啜泣变成了后来的放声大哭。
　　云峰殿上，茫茫楼阁，潇潇寒雨。就这么一把纸伞下，离迁终于卸下了防备，任伤感从口中宣泄。
　　白衍低下头，看着离迁颤抖的弱小肩膀，眼神里揉了几分疼惜，微微叹口气。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第二日，离迁被彦子阙叫上了望风崖。
　　山风吹动了彦子阙束发的长带，也吹乱了离迁的心。她紧张地握着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离迁。”开口，还是那样温和的声音，“过来。”
　　离迁闻言上前几步。到了离彦子阙一步之遥，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师尊，弟子知错了。以后徒儿再也不会莽撞行事……”
　　话没说话，就被彦子阙双手扶了起来。
　　“离迁，可还记得，这里就是为师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记得，那时师尊在吹箫。”
　　彦子阙转身看着崖下，“是啊，那日你来，跟在白衍身后,脸上余惊未消。”
　　“……”那个时候离迁刚被白衍从清泉的毁灭中带出来。
　　彦子阙继续说道，“但是你目光坚毅，却是没有丝毫疑惑。”
　　“师尊……”
　　“很多人告诉为师，不该收你为徒，但都被为师回绝了。”彦子阙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有人说这是执念……可，若能改你命轮，即使是执念，又有何不可？”
　　“师尊……你、你在说什么？”离迁听得一头污水，隐约不安。
　　“迁儿，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必知道。”说到这里，彦子阙看向离迁，“只需记得，莫要困于心魔。”
　　看着师父认真的眼神，离迁有些莫名的紧张，只下意识地点头。
　　“可怕的不是力量，是人心。”彦子阙沉声道。
　　离迁有些听不懂，但还是答道，“……是，徒儿知道了。”
　　“之前你一直与众弟子一起修行，为师并没有给你什么太特殊的指导，最多是纠正你一些不对的地方。如今一年将满，你已有了不少进步。”说到这里，看着离迁腰间佩剑，“昨日伤陆许同时，流光已被你唤醒。”
　　离迁听到此，本以为师尊要责怪，却没想是在说自己和流光。昨天隐约中确实记得流光好像被唤醒，发出了平时没有的声音，长剑挥舞中光华满溢，铮铮声不断。
　　“看来时候已到。”说罢，彦子阙从虚卣中取出剑来，“看好了。”说着挥剑起舞。
　　与李青檀的内敛沉稳不同，也区别于白衍的孤傲凛冽。彦子阙一起一落极尽大家之势，缓中有急，柔里带刚。那剑划过山风呜咽，似扫过轻火，风继续着自己的轨迹，剑也不偏不倚。速度之快，来不及捕捉。迟慢时，剑华圆润，融入周围空气，时间在那里也仿佛停止，都被滞留在彦子阙掌中。
　　“这是太回剑式第一层。”彦子阙缓缓放手，剑又收回到虚卣里。“这是为师自创的剑法，你可记下了？”
　　离迁从刚才的痴怔中回神，“记下了，记下了！”她没想到，此番遭难后。师尊没有太多地责备她，现在反而还开始教自己剑法，她简直受宠若惊。
　　“好，来一遍。”
　　“是。”离迁从腰间拿下流光，缓缓拔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