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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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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好多年过去以后,我看着镜子里皱纹和白发几乎同步增长,走不过一两个街区就开始觉得累的时候,就不禁边骂边想,这时间真是够狠,想当年我和那帮兄弟们提着长刀追着人跑,一连过半个区都不带喘气的。
又转念一想,都到这把儿孙满堂的年纪了,还说什么当年,去送孙子上学,公交上电车上所有人都给客客气气地让座,生怕怎么个不小心碰了你把你给摔着了,心里不舒服却还是没得法子。又想起老早以前就有人说过,人这东西,年轻的时候总想未来,等那些个所谓的未来真的到了以后,却又总是回想昨天,真是麻烦的要死。这么文绉绉的话当然不是出自于我,有这种调子和眼界的,是当年的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
这么多年了,每每和元太提起那些年月里那两个人的事,仍旧是感慨不已,唏嘘万千的。
那是属于我们的年月,却只是那两人的江湖。
那个时候三合会还没有做到现在这么大,各个帮派混在一起厮杀打闹,日日夜夜的血光刀光不见消停;那个时候还不总是我和元太两个人,一帮兄弟在一起,对着几十号人的人墙,都是豪情万丈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个时候,步美还是那个羞答答的邻家女孩,被我搭救过一次后见了我总是羞涩地微微笑,那样的笑容搁当今想起来也还是好看的打紧;那个时候,我们都还跟着赤井,真的就以为一直这么做下去,就混得出一片天。
那个时候,妈的,我什么时候也和那两个人似的,文绉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灰原的时候,我们刚刚大干完一场,汗水混杂着血湿塌塌地黏在身上,也还没来得及去换,就先找了间最近的堂屋先喝几口水,这时赤井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背着光看不真切,只看得身量不高,瘦瘦的,一副孱弱模样,兄弟十几个正累得要死要活,也顾不得打趣,他站在那里拍拍手,说了:“各位消停下,这是灰原,从今往后就和我们混了,大家还是同生共死,共进共退。”说完拍了拍那人的肩,“来,打个招呼。”
那人往前跨了一步,这下瞅清了,一张脸俊俏至极,白净的和书生无异,一袭干干净净的月白褂子套在身上,晃荡的有些显大,头发半长地垂在肩上,一脸的平静,对我们点了点头。
这样貌气质,倒和有个人挺像。我和元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回头瞅了瞅坐在后面的工藤,一场恶仗干下来,就只有那人似乎滴血不沾,清爽利落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喝他的茶,自始至终都不曾抬头。
开始的时候我和元太就都纳闷,这么一个人,怎么就和我们搅合到一块了,就算搅合,他也是一副拿白扇喝一壶茶做四一五的模样,怎么也不会和我们一起提着刀各处跑的,但自从和他一起出去过一次以后,我和元太就彻底闭嘴了,那身手,是比起老大赤井估计都不会落下半分锐气的。
一起的日子久了,也就熟了起来,那小子其实挺闹腾,平日里不说话估计也就是累着了懒到了,喜好喝茶就他说是因为比水解渴,但骨子里仍旧是那书生气质,用元太的话说这就是天生的,你看人家早生个几百年是要挂红花骑大马作状元郎的,我就问那你呢,你天生是什么?他一挠头咧开了嘴笑起来,吃吃喝喝不也就凑合着过嘛。听我们说着工藤也不笑,只是默默地一筷子夹走了元太肖想已久的芝麻糕。
被十几个陌生人盯着瞧。那人也没什么反应,元太拿肘子顶我一下,我扭头瞪他一眼,感情不是你自己的身子你不疼啊。他不搭理我,说道,光彦你看,这灰原,是一女人啊。
啊?我当即愣了,身后工藤的声音慢悠悠地传过来,你没发现么?
这倒好,敢情从头到尾,就我一个觉得这是个长得比较娘们的男的,结果人家本来就一姑娘。后来元太还拿这跟我取笑,说你这眼里,当真是除了那步美就没有别的马子了?我拿手括他,去你的。
但这一面见下来,估计兄弟几个没有人觉得她特别,无非就是从哪里搭救来的,看着有点身手,就带了回来,可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也真是想得有够简单,赤井哪里是会随便的人,可工藤那小子,怕也是一开始就知道了罢。
认得她第二天以后,我们就同和胜和的一小帮会在附近的街区里火拼开了,一群人身手倒不好,就冲得人多刀杂,来来回回怎么也收拾不利索,赤井带着人去追头目了,我们本来负责断后,就留了我和元太工藤,却没想一回头这街里里里外外密密麻麻涌出那么多人,和蚂蚁似的看着就烦,五月多的下午有没有风,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我一刀挥出去,刀砍在人骨头上嘎登一声响,听得闷闷的。
身后工藤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时候他还是一副不慌不忙地样子,手起刀落毫不手软地解决掉对方,白色的褂子还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和元太,身上的衣服都剩的不全了。
他问我,喂,你中午饭被元太抢了不成。
这小子。我一脚踹开对面过来的人,回答他,吃得可不比元太的少。
他笑了起来,那就赶紧的,收拾完喝酒去,这天热死人。
正准备应他,却看到元太被人一刀批在背后,整个人险些直直地倒在地上,我来不及去扶他,他自己用刀支着站了起来,血哗啦啦得和开了的水龙头似的不停往下淌,扭头瞅瞅工藤,他脸上焦急的神色也出来了。
这么下去,这帮人光是轮着从我们跟前过去,就够我们收拾了。
妈的。我忍不住骂,膀子上又被拉开一刀。
灰原就是这个时候杀进来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心里的震撼,午后的燥热,太阳的毒辣,敌手的拥挤杂乱似乎和那人都没有关系,只身一人拎着柄二尺来长的短刀,利落地杀进来,那件月白色的长衫都还是完好而整洁的,这样的人,我这不长不短也算得上鲜活亮丽的一辈子,也就见过两个:一个在我身后,另一个在我眼前。
她冲进来后,倒也不着急,看了看元太,又看了看我们,也不打招呼,直接开始动手,她出手的方式和工藤有那么些相似,总是先对手一步解决掉对方,隔得还挺远,一副生怕沾染上什么的神气。
我问过工藤,干嘛一副那样子,好像人家身上都是涂了臭汁的榴莲,他回答,洗衣服很麻烦啊。当时老堂屋的街角有一个喜欢工藤喜欢得紧的姑娘,叫做兰的,我说想给你洗衣裳的还不得从这里排到离岛去?他咧嘴笑开了,可不像你,有一个就够了不是。
还是回想,那两个人,相像的又何止这么一点。
最后多了一个人,还是方便许多,更何况她的身手,招招直接,切中要害,比起帮里许多男子都狠许多。我事后和元太说,这年头我们还怎么混啊,被一个女人搭救,还是身手那么好的。他的伤还没好全,闷闷地回答,你不早就想和步美什么,浪迹天涯去了吗。我一巴掌拍下去,两个人都笑开了。
可是,浪迹天涯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的愿望,那么豪情而侠气的东西,总是属于另外两人的。
最后一直到了傍晚才完事,周围里里外外倒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血淌了一地,我用刀支着身子弯着腰喘气,工藤走过去和她一起把元太扶了起来。她问,还好吗。声音清清爽爽的,不带一丝骄纵和拓跋的味道,也不像是救了我们的神气,好像自开始就是一起的。
行。元太点点头,那啥,谢谢。
她把刀别到腰后,将头发拢到脑后去,笑了起来,谢什么。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笑,其实她和工藤一样,都是很会笑的人,往往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话,人就笑开了,止都止不住。可是和她那冷得要死的第一印象比起来,这简直让我们惊恐了。
那我先走一步,去姐―――赤井那里了。她说完,背朝着我们挥挥手,走了。
那会整个人都要虚脱了,谁都没注意到那个开始奇怪的字眼,直到后来听赤井讲完整个故事,唏嘘才慢慢从记忆里浮出来,原来从一开始,她并不是要有意相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