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青冢·桐兮》北纬三十度

2、初来府（一）

　　天边红日冉冉落下，映着西山愈加昏暗冥迷。邺阳古道突突传来齐整的马蹄声，嘚嘚渐进，少顷，两匹骏马相并飞驰而过，卷起黄沙漫天，纷纷扬扬。随着蹄声远去，黄沙飘然散落，掩住了深陷的马蹄印，没留下一丝痕迹，归于最原始的苍凉与凄寂。
　　红云翻涌，变幻莫测。不远处，嘹亮角声铮然而起，悠远绵长，鼓振着干燥松散的空气，仿佛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黄土气息，于无边无尽的荒败中添了几分烈然悲壮。浓浓升起的炊烟依着风势在风中飘摇晃荡，最终散入空中，融入满眼的绯红。
　　入目处皆尽暗黄泛红，西风带起层层松土黄沙，蜿蜒成羊肠曲径，绵延无尽。辽阔无垠中，孤城屹立，茕茕孑然，岿而不动，夕阳残照，为灰白的城墙镀上了一层熠熠金光。西风呼啸，掣动着高竖在城墙上的旌旗，猎猎飘扬。
　　吱嘎声中，朱漆城门缓缓闭合，嘚嘚声应势而起，马蹄踏地渐而渐进，仿佛可以看清飞扬的尘土，股股升天，仿佛无形的屏障。黄烟中，隐约显出两匹并驰的棕红宝马，看着渐闭的朱漆城门，马上带着黑纱斗笠的两人更是压低了身。红衣女子扬鞭策马，靠近同伴，侧身伸手，视线微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同伴腰间拽过一块银色令牌，随即跻身越过，奔如箭矢，一闪即逝。看着遥遥领先的红衣女子，另一匹马上的男子也快马加鞭，追驰而上。在离城门半里内之际，红衣女子忽而举出一枚令牌高喊道：“晋王临关，勿闭城门。”
　　果然，城门就停在一缝间，嘎吱声戛然而止，须臾间，男子策马擦过红衣女子，擦门而入，紧接着红衣女子也策马一蹴而就。进了城来，女子高吁一声，猛地将马狠狠一勒，红鬣棕马前蹄高跃踏空，仰天长嘶，竟生生止在原地，未偏移分毫。红衣女子悠哉悠哉地坐在马鞍上，拉着缰绳让马转了一圈。耸立挺拔的城墙在她身后变得朦胧不清，却越显恢弘挺拔，壮丽威严，而她也仿佛融入朱漆斑驳的城门中一般，渐渐隐去。
　　看着男子策马渐而融入昏暗的背影，红衣女子突然扬唇一笑，高傲地微抬螓首，诡谲神秘，不可一世，仿佛要透过眼前的黑纱将男子看得更清。
　　西风吹拂着女子蒙面的黑纱，隐约间，露出一张妖娆妩媚的美丽容颜，眉目一颦一挑间无不透露着风情万种。
　　红衣女子靠前倾了倾，用单手轻拢瀑发，眉眼高挑，笑容愈加讳莫如深，低迷的妖冶，无不散发着惑人的意味。她朝着男子远去的方向调笑般地娇声高喊道：“既进了陵关，晋王何必还如此急迫，不懂得怜香惜玉，难不成是心心念着府中的软玉温香？哎呀，咱们的晋王殿下可真是一往情深呐，只是不知晋王殿下该如何进那京邑的玉日关，那可就不单单是关城门喽，人家可是把吊桥都收起来了。”
　　说着，却还没听见马蹄返回的声音，女子不禁笑得更深。然而才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马鞭，却猛然听见了渐渐清晰的噔噔蹄踏声，嫣然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朝她飞驰而来的男子，脸色刷的惨白一片，噔的一响，手中的马鞭已应声落在地上。斗笠男子勒马慢慢踱到女子面前，看着女子望着他发愣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道：“不亏是美人，怎样都好看。”
　　听闻，女子不禁悻悻，讪笑道：“本姑娘天下第一美人，自然怎样都是绝色。”说着，一边下马捡起了马鞭。
　　“天下第一美人？”男子声音在头顶幽幽响起，似乎有些飘摇不定，“‘天下’与‘第一’二字，可不是能随意用的。”
　　女子蹲下的身子顿住了，她觉得男子的声音有种嘲讽，然而一阵寂静过后，女子头顶又响起一个声音，冰冷得让人发颤：“那么‘天下第一美人’，你记好了，以后再不要让我发现你给我下毒。”
　　女子倏地站起身，狡辩道：“我下的又不是……”
　　“马也不行。”男子一边策马离去，一边冷笑道，“苏妲，只要是我身边的东西，你便休想伤它分毫。”
　　苏妲狠狠一跺脚，低哼一声道：“终有一天，定让你中本姑娘的剧毒。”言讫，翻身上马，不甘地跟上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待两人策马抵达京邑玉日关，已是次日清晨。城门口虽没多排场的迎接仪式，却也把表面形势给做足了，任谁也挑不出怠慢之处，但说到底也只是个空架子，没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
　　入了玉日关，晋王便摘下了斗笠黑纱，俊美无俦的面庞透露在空气中，惹得路人侧首。
　　苏妲却依旧蒙着面，皱了皱眉，虽有些疑惑，却仍是忍不住讥声揶揄：“早闻晋王殿下不受宠于圣上，却不曾想连……”话未说完，只觉垂于右侧的手一紧，她一怔，随即朝右方看去，却见晋王目光并未向着她，只是不动声色握住了她的手。
　　晋王似乎根本没把眼前一众人放在眼里，也并不在乎他们对自己恭敬与否，只是倨傲挺直地端坐于马背，眼底一片幽寂深邃、波澜不惊。
　　苏妲正想开口，却听得晋王头未侧、目未偏地低声道：“入了京邑，你的一举一言就不再只针对我，而是整个皇族。到时候，本王小小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又能拿什么去保你无恙。”说罢，抽回左手，再不理其他人，右手握着马鞭狠狠地甩了下去，马长嘶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过众人，一溜烟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这些天的奔波，苏妲只觉骨头都散架了，看着晋王的过分亢奋，十分有栽下马背的欲望，却也只得自个儿翻个白眼，然后再急急跟上去，唯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立在城门口。

　　晋王府本也离玉日关不远，如此一来，用不着半柱香时间，两人便到了。晋王府门前早候着四名小厮，晋王滚鞍下马，晋王将马鞭连同披风朝一名小厮身上一甩，便再不理苏妲，大步径直入了王府。接着另外的三名小厮也跟了进去。
　　苏妲不在乎地撇撇嘴，从马上慢腾腾地下来，脚落地的刹那，只觉一阵眩晕，腿一软，几欲跌倒，急忙拉住缰绳，定了定神。终于，待恢复了正常，便将马鞭递给了身旁的小厮，顿了顿，又摘下黑绢面纱、掀下头上斗笠，顿时如瀑墨发流泻而下，披散在肩头，衬着雪白的肌肤，显得妖娆无比。
　　苏妲看那小厮见了她的相貌，只是眼中略微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平常，不禁又想起晋王的那句话，眉头一挑，不由得想这府内难不成还当真有比自己还美的佳人。于是，苏妲便随口问了那小厮一句：“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厮憨憨一笑道：“姑娘叫我千子就行了。”
　　苏妲想了想，又问：“哦，千子，你是马倌？”
　　“……不是……”千子脸微红。
　　“那你是驯马师？”苏妲边走边问。
　　“……不是……”千子脸又红上几分。
　　“唔……那你是什么？”
　　“小的马夫。”
　　“唔？”苏妲止住脚步，疑惑地上下来回打量千子，千子脸顿时红得根猴屁股似的，嗫嚅道：“姑娘您……”苏妲却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郑重道，“那我的马就交给你了。”说罢，朝着晋王府走去。

　　苏妲刚走进王府，就见迎面过来一位青衫少年，看着比晋王还小上几岁，面容清逸，本该算是俊秀，却被一道刀疤横在面上，自眉峰斜入右耳下侧，虽破坏了美感，却不让人感觉狰狞恐怖，反而平添了几分刚毅坚忍之意。待走进了，青衫少年朝着苏妲不卑不亢道：“苏姑娘，王爷已给您准备好了客房，请。”说着，便领着苏妲朝前走去。
　　苏妲连忙跟上，心中转过无数疑问，看着走在前面的青衫少年，虽年纪轻轻，但沉稳持重，想必是很熟悉这晋王府了，于是，赶忙抓住机会开口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青衫少年轻笑一声道：“苏姑娘若是不在意，便叫在下胥佑即可。”
　　“胥佑。”苏妲轻声重复了一句，不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名字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于是便暂且将这名字放下，斟酌了下语言，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这府中可有女眷？”
　　胥佑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有。”
　　随着胥佑温润低沉的嗓音，苏妲只觉心跳停了一拍，就卡在喉咙眼，极度兴奋与紧张下，她不禁提高了声音又问：“那么可有王妃？”
　　胥佑没说话，仿佛不曾听见，只是带着苏妲绕过一座又一座亭榭、穿过一道又一道回廊，廊腰缦回，交错相通，转得人发晕，七拐八绕的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回廊环绕间，池水碧蓝，水面静静漂浮着几片无根无源的青萍，随波悠悠打着旋儿，荷叶擎天间，亭亭如盖，荷花玉立，随风左右摇曳，风姿翩翩，恍若出尘仙子。荷叶上还有清晨未晞的露珠，晶莹剔透，来回流转，叮咚、叮咚……滴落池塘。
　　胥佑再没说一句话，苏妲也缄默着不好意思再开口。一路上，只听得两人连续不断的橐橐脚步声和时现时匿的蝉鸣声，偶尔，还能见云雀呼呼地扑扇着翅膀栽进密密麻麻的翠绿中。
　　终于，胥佑领着苏妲来到一间院落前，在垂花门下止住了脚步，半晌，又是幽幽一叹，终于开口道：“苏姑娘究竟想问什么？”听闻，苏妲也止住了步子，干脆道：“晋王他有没有王妃？”
　　胥佑回过头来，漠然望着苏妲，思忖片刻，冷笑道：“苏姑娘也是世家女，总要晓得自重二子，莫要失了身份，有王妃如何，没有又如何，算来算去总也碍不着姑娘您。”说罢，微一颔首，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苏妲愣愣杵在原地，呆呆望着胥佑离去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自己也没得罪他啊，站了会儿，又不禁后悔怎么没在他身上下毒，看他那个傲慢样子……
　　唉——
　　想着想着，只觉头沉甸甸的抬不起，眼前也一阵阵发黑，来不及打量周围，就拖着沉重的步伐晕晕沉沉地进了面前的院落，推门走入正前方的屋子，眼前一黑，倒头朝床榻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