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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芸芸(小说) ...


  •   (一)
      女孩的名字叫做芸芸,取“芸芸众生”之意。
      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正如她的名字所说,她是芸芸众生之一,她的死,自然也如同花开花落一般寻常,悄然无声……

      芸芸的父母从没有被她提起,李府的家丁始终当她是个谜。我也只晓得她是大太太赎来的丫鬟,梳头使的,别的一概不知。她见到我们总是匆匆走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即使见到老爷也只是请个安罢了,可谁也没说她一句。我想大抵是因为大家觉着她长的比谁都俊的缘故吧!再有的话,也可能是太太原因——不是有句俗语叫“打狗也得看主人”么?
      跟她比,我自然要“高贵”得多,可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原管李老爷叫大伯,是他的亲侄女。只因为父亲已经大去,便和母亲投奔了他,条件是母亲要嫁与他当太太,还是做小。尽管母亲心有不甘,但迫于生计,也就从了他,做了二夫人。
      这个爹很是奇怪:自我们进他家后,硬要我改叫一个名字!便把我的“遗珠”改叫做“爱琴”(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弹钢琴啊?反正我知道他很喜欢。)刚开始,我的”爹“老是讲不出,后来嘛,竟也无所谓了!在小孩子的眼里,谁对他们好就认谁呗!

      我来这里是七岁,芸芸却已经十四了,呆在那里已经五年。
      第一次见她是在来家的第二日,早上出门见她给太太的京巴狗洗澡来着——她个头挺高,却明显的营养不良,瘦到皮包骨头!红袄子,红裤子,头上盘了个麻花;脸蛋儿小,眼睛却大得很,水灵着呢!
      “姐姐!”我一眼就喜欢她了,开口就叫——后来母亲才告诉我不该这么叫的,不能逮到谁都叫姐姐。
      “小姐早,”她对我似乎不感兴趣,倒兴致勃勃地摆弄那只狗。
      “这是谁的狗?你的?”我一向喜欢小动物,不禁前去摸它的毛。
      “不,大少爷的。”芸芸道,边继续洗她的狗。
      “大少爷的?”我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大少爷是谁?”
      “老爷的命根,”
      她这时候已经洗完狗,把它放下便干别的去了——我却蹲在原地思量:什么是“命根”?不知道,回屋问妈妈吧!

      (二)
      两年后,九岁的我渐懂事了,自然也依稀明白了“命根”的意思——不仅如此,如今我和那个“命根”哥哥玩得甚好呢!
      哥哥是爹的长子,大太太所出。起先我只知道他的犬名叫“阿才”,见爹成天这么叫来着,我也就跟着叫“阿才哥”——只是入了私塾,才知他学名叫“李天昊”还有一个弟弟叫“李天遥”,却是我母一年前所生。
      爹毕竟不是亲的,总是与我象是隔了层什么似的,亲不起来,何况这爹性子怪得很,我可不爱他!大太太倒宠我 ,处处护着我,那声“妈”自然也就叫得亲了。
      芸芸干的活计也不甚多,只是给太太小姐们梳头或是给那只叫“福基”的京巴洗澡而已,其他洗涮之类,似乎被铃铃叮叮她们做尽了,下午她总是玩着的,打牌啊之类。母亲很喜欢她,在大妈跟前老说她的好,却不夸我!我又恨起她了!
      那天里下了学,吃饭的时候隐约听见爹说“阿才也有十六岁的模样了,有机会还是要去大城里锻炼。”
      “爹?北平还不大啊?”我放了筷子嚷嚷。
      “大人讲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母亲捅捅我的胳膊肘“吃——饭!”有时候她就喜欢拉长调子,都不知道她跟谁学的?我们先生……对了!他也这样讲课呢!我想母亲一定拜他为师过吧。
      “咳!”爹咳嗽一声,意下叫母亲也不要插话,她这才停了唠叨,继续吃她的阳春面“就上海吧,那里我有熟人,可以照应着。”爹原来是胸有成竹。
      “我还是不放心……”大妈迟疑着,看看阿才,再看看老爷子“广德,我看……”
      “锦夙!男人讲话,女人插什么嘴?”爹瞪着大妈,俨然一副大家长的模样“就这样。”
      连我都吓了一跳,大妈只怕都没气了!吃过饭,芸芸扶着大妈上东房午休去了——我偷瞥了眼阿才,发现他直勾勾地望着芸芸远去的背影——当然,我后来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三)
      晚上,我跟着太太到大哥屋里收拾东西,进屋却发现他的眼眶红透了!这下可吓煞了大妈 “阿才!怎么了?”一面捂着他的脸自顾流泪 “告诉娘!”
      “大哥没羞~~~~”我咧咧嘴玩笑道 ,可是大妈却不只何故瞪了我一眼!可是把我吓了呢~~~~
      “阿珠,出去!”大妈突然转头吼我一句,又吓去我半条命------就是搞不懂嘛!我又惹了谁了?可心里怎么想,断是不可乱讲的,我只嘟哝着嘴巴出去门口站着.
      “阿才,究竟怎么了?”见我已经出去,大妈焦急地等着儿子的答话”快说~~~~~~~”
      “娘!~~~~~~~~~”然后我就听见大哥在房里歇斯底里地哭,和大妈一遍一遍地 “乖乖~~~~~不哭!”
      过会儿,哭声没了,又不多时,就听见他母子二人在低声絮语------别什么我没有听进去,可有一句却是听得真真的,他说 “娘~~~替我照顾好芸芸吧~~~~~~”这之后,大妈就又哭起来了.

      从那以后我只要见了芸芸,就一个劲儿地跟着她,老偷偷瞧她:我就看不透,她既没病,也没灾,有什么好照顾啊?倒是她照顾大妈才对呢!
      大哥去上海,一去就是几年,每次过年写信说要回来看看,爹总是不让,大妈哭着喊着也没用!还是那句话 “男人讲话,女人插什么嘴?”.大妈心里一不舒服,身子骨也跟着垮了,芸芸如今除了先前的活计,还要伺候大妈吃药,家里的杂事也让母亲管着了.
      “太太,吃药了.”一晌午下学,我去跟大妈问安,听得芸芸的声音,就晓得又是大妈吃不进药了.
      “芸芸,我来!”我叫住她,把药碗子接来,跪到床前去 “大妈,吃了好见哥哥!”
      “啊!”她听见了,竟兴奋地直起身子 “阿珠,真的?”
      “好婆说的,下个月一定回家!”我说,这是我在院子里听得的
      “好.我就吃!”这下,用不着我们苦口婆心.她自个儿把药一饮而进.
      我回头望望芸芸,不知她毫无颜色的脸上何时擦上了胭脂水粉呢?我想就在刚才吧!

      (四)
      果然好婆的消息灵通,大哥一个月后带着一大堆补品首饰什么的就回来了,着实让大妈高兴了好一阵儿!
      等吃饭,爹和娘他们才坐到一张桌子上,芸芸也换了身衣裳在大妈后头站着-------大哥坐在大妈右面。
      “少爷……”芸芸的脸红起来,叫一声算是请安了。大哥也点了头作回礼。然后他说“爹,娘,儿子在上海虽没什么大作为,但也是购置了一处房子,您二老……”
      “吃饭。”爹把手一抬,生生地把大哥的话推回去,大妈已经养成习惯,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尽管她想时时刻刻听到儿子的声音。
      吃罢,大哥就进了东厢房去;我今天学校休假,也在西屋看书了。
      看着书,心却静不得!大妈的哭声,爹的咳嗽声扰得我心烦!就只听说“爹,我在那边甚好,实有贵人襄助。 ”
      “贵人?”爹把那“贵”字念得特重“谁呀? ”
      “恩……是王叔叔的女儿”我听他说——王叔叔就是父亲的朋友,在上海做的是大买卖。
      “王嘉惠?”爹问他“不是,是王嘉淑,二小姐。”大哥回话
      “嘉淑可是个好姑娘。”爹吃口烟道“我还正想向他家提亲呢!”
      “不用了……”大哥哆嗦道
      “怎么?”爹问他
      “王叔叔……把我俩的事在上海办了。 ”
      ……
      吃晚饭的时候,爹说一个叫王嘉淑的人明天会过来,还说明天起芸芸不用服侍大妈了,去新房干活。我又看见沉默寡言的芸芸了。

      大嫂是个大家闺秀,嫁到李家那就是门当户对,没得好说!她话少得可怜,也不常理我把我当孩子看——我就不喜欢她!我都十四了,中学生了呢!
      可是不知怎么,除了我,家里的人都对她必恭必敬,连大哥都是!他就听大嫂的,从不看芸芸一眼——说真的,我现在是真的可怜芸芸!为什么芸芸那么喜欢大哥,大哥也那么喜欢她,两人却劳燕分飞了呢?
      (五)
      转眼过了大年,本以为大妈的身子骨会硬朗些。可是反倒更不如前了!大夫都说了准备后事的话。家里头也准备起花圈孝服纸钱来了,可我却总不死心,以为大妈会好的。
      ——不过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娃说话总归是不得实现的,二月二的时候她还是在铺天盖地的哭声中去了那个被大人叫做“天堂 ”的地方。
      大哥在灵堂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没有象我和天琴依琴她们一样痛哭一场!大嫂也是彼此彼此,也是啊!死的又不是她亲妈!
      爹呢?他这人一向不言不语,大家都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成天也只会叼着那个玉壶烟嘴儿在书房里看着大妈的遗像发呆,再不呢,就是把我叫到东屋里念书,老念的一本叫做《康熙诗集注》——听三姨太讲,我们家在康熙的时候大发过,有个老祖宗做了大官呢!祖祖辈辈的人都说这是康熙皇帝的眷顾,也许是这样吧!这本书也就成了这家子人的必读物了。我的悟性没爹好,记性也不尽人意,所以念罢就不记得了!倒是芸芸来屋里送东西的时候被她听去不少——不然那天我怎么听她背起“夜半无穷意,心为念万方”了?现在想吧,芸芸若今生不为人婢,没准成了蔡文姬李清照之类的才女也未可说呢!
      过了头七,家里就拆了丧物,请了几个新丫头来做活,我也得了个好,叫“箸箬”的,专管我学习。爹老说要替三弟(我亲爹)把我管教好了,不要我学坏!歇暑假的时候箸箬天天叫我念《世说新语》,写大毛笔字,烦都烦不过!我和母亲说过叫箸箬去做芸芸的工作,叫芸芸陪我,母亲先是不信,后来亲眼见了她背书,也就答应了——母亲六月的时候被扶正了,家事她做主
      我的书房和大哥是对着的,我读书的时候他和大嫂要不就午睡,再不就吃点心,笑声啊什么的总要传过来,弄的我也没心了,只打野。她呢?总是撩起帘子来看大哥笑或睡的模样,直到大嫂凶神恶煞地盯着她的时候,她才知趣的把出神的眼睛拉回我的书桌,顺便把心也拽回来。

      暑假过了一半,大嫂就沉不住气了
      那日吃了饭,我又给爹念书去了,正念三首,大嫂哭丧着进来了,嚷嚷着“爹!您给我做主!”
      “干什么?”爹向来不喜欢人家打扰他听书,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我看,芸芸这丫头也是不小了。”大嫂开门见山“留在家也是个坏水。”
      爹不疼芸芸,可是却也没有赶她的念想“芸芸怎么了?她跟了李家七八年,忠心着呢!”
      “可……天昊他迟早得中了她的美人计……”大嫂拿出了杀手锏。
      “恩?”爹直了身子“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早好了!”大嫂神秘的很。
      爹的脸上开始泛青……

      (六)
      “接着念!”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古里古怪”(至少我这么想)的大嫂,爹突然冲我这么嚷了句“能不能专心点儿?”
      “哦……”我仍心不在焉,仅仅是把那双眼睛收到了书上。却没念出来。
      “雁断衡阳声已绝!”爹可真生气了“下一句!”
      “鱼……鱼沉沧海……信无期?……”我真佩服自己,一下没找到地方,居然凭着记忆凑出来了——我以为是受了芸芸的真传吧——唉~~~~怎么又是她?!
      “就到这里,去玩去。”终于等到爹的“特赦令”了,我把书放到茶几上就出去了“你也出去,男人的事,女人少插嘴。”这是我前脚出门,后脚就听到的话——然后大嫂也被扫地出门,尽管她生气的样子,好象随时都可以把一个人碎尸万断。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瞥了我一下,又咬咬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瘪——三—— ”然后拂袖而去:我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骂人的词,可我却知道它不好听——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我倒听过好多没文化的人说的!可是……大嫂再怎样也是个大家闺秀啊?
      回屋,芸芸正整理我的书桌,我道了个谢字就去写日记了——我正寻思,大嫂骂人的事情要不要也写进本子里,要那个漂亮的女国文老师给个答案呢?
      “哟——”我的日记还没写完,大嫂又哐当哐当地踩着摩登鞋进来了“小才女又写什么呢?”每次她说完话,我的屋子就有一种麝香——一点也不好闻。“日记。”我随便答应她。
      “能给姐姐看吗?”不知道这个上海女人是个什么德行!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装嫩!
      “不给看。”我哼哼“芸芸,我要吃牛奶!冷的!”
      过会,芸芸提溜着奶壶进来了,却见大嫂站在那里,头也低了不少“少奶奶……要牛奶么?”
      “哼!狐狸精的奶——本小姐嫌臊……”她把头抬着,死盯着梁上的虫子。
      芸芸一个女孩子家,断然听不得这种话的,把壶放在桌上就红脸出门。
      “嫂嫂,可以go out了吧?”我嗤之以鼻。
      “走了啊——”她满脸堆笑地跨出屋子,我赶紧开了窗户,对着窗外大喘了口气。
      (七)
      芸芸那天受了嫂子的气,晚上没再见她出来,爹对我说“琴子,芸芸呢?没见她出来啊?”
      “恩?”我假装糊涂,眼睛斜瞟着大嫂——她的脸色已经换了颜料。
      “嘉淑,是不是不舒服啊?”母亲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了“脸色那么难看?”
      “哦……”她居然还笑的出来“昨儿个看大夫了,说我有了。”
      “那敢情好!”爹一拍桌子道“咱们李家可得三世同堂了不是?好好好~~”
      母亲呢?搂着六岁的遥儿直叫唤“咱要做叔父了呢~~~”——不过说真的,要我认那个侄子,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烂母狗生不出好狗崽!这是莎翁说的呢,总不该是骗人的鬼话吧?又看看大哥,他也是乐不思蜀的!把芸芸丢哪去了?我最不喜欢负心郎了。
      “芸芸!芸芸!”吃过饭,我便去她的下房“芸芸你干吗……”
      ——天那,芸芸竟然昏倒在地上了!莫不是?……我真怕她自杀,赶紧叫了爹来
      “怕要请大夫了!”爹在这种家事上,向来很果断“稼哥儿,把对面的艾大夫请来!”
      只一会儿,艾大夫就已经在门口了“李先生,什么事情?”
      “芸芸不只怎的昏厥过去了,劳驾艾先生了 !”
      爹叫我们出去等着,自己也去了隔壁看书,单留好婆跟艾大夫在里面,我放心不下芸芸,就到门口等到大夫出来“艾叔叔,芸芸她……”
      “芸芸姑娘并无大碍,调养些日子就好了,”艾大夫瞅瞅我,警觉道“李先生呢?”
      “那屋!”我指道。“谢谢琴小姐。”说罢他往里面去了。
      我望着他走进去,好奇心又上来了:
      “李先生,你家芸芸……恐怕……”
      “恐怕什么?直说!”
      “也许……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是怀上了……”
      ……
      这之后,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我直纳闷,芸芸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夜里,大哥被爹叫了去,大嫂听稼哥儿报信儿,没豪气说“号丧呢!真是!~~~~”稼哥儿才不声张了。
      天昊进了屋,弯腰道“爹……”
      “别管我叫爹!”李千弼拍案而起“说!芸芸怎么回事?”
      “芸芸?”天昊装糊涂道“芸芸好好的……”
      “好好的?”千弼冷笑“肚子都大了,是好哦!好得很!”
      天昊一个站不住,趴在了地上,他爬着到千弼脚边,惊慌失措了“爹!是儿子的错~~~~~儿子错了~~~~”
      “现在怎么办吧 ?”千弼面无表情地看着天昊“娶了她?”
      “儿子听爹的。”天昊终于站起来,擦了把鼻涕。
      千弼站起来,拍了拍黑大褂走出门去,走到门口又转过头道“下个月就得完事儿,别拖拉。”
      “是是是是!” 天昊一个劲儿的点头,在那里好象一个弹簧。
      大哥与芸芸的拜堂礼没有多少人去参加,只有我和几个弟弟妹妹去吃了几颗喜糖,再有就是吃中饭的时候爹跟娘来走了个过场,其余的亲友竟是连影儿也没见着的------大嫂肯定得讲话,她怎么着也不是那种贤妻良母的人,怎么能容忍别的女人跟她共享胜利果实呢?争风吃醋,是她生活是她惟一的游戏方式 。
      芸芸等了整整六年才等到这场婚礼,我看着她微笑的红润的唇,我不禁皱着眉自问“她的故事究竟是个喜还是个悲呢?”而恐怕,这个答案,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

      转眼过了半多年了,眼见着芸芸和大嫂的产期也都近了,娘这阵子也忙活着请起了接生婆来,弄的她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头天还说东城的王大姑信得过,今天就改了口说邻门的方太婆有经验,烦死人了!爹最终拿定主意说听艾叔叔的,请两个西医来看着。第二天那两个西医接生婆还真就在我们府上住下了!
      (八)
      大嫂和芸芸生孩子那会儿,我正好刚下学。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几个下手的丫头提溜着盆子毛巾什么的两头儿忙活,娘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指挥那个,一会儿吩咐这个,忙得不可开交,见我进屋,忙道“快去给翠儿搭把手!”我木木地过去洗毛巾,等翠儿盛了盆新水又赶紧给她,她也慌里慌张地,毛巾是接了,可没成想却把那盆子的热水碰在地上,泼了她一脚!她给烫得哇哇大叫,把娘气得直咬牙“你个蠢货!办这点事都弄砸了,回屋去吧!扣你一个月的工钱!”她心里委屈,但又疼的没法子喊冤,只得捂住一只脚,跳着出了去,
      我给吓坏了,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大气儿不敢出,生怕娘又一个不高兴把我骂一通!待到我稍微缓和了些,才听见左房右房里一前一后的惨叫,我问娘到底怎么啦,她这才露了些笑脸“你早上才离家不久,她俩就有动静了!这不都五六个个时辰了吗,想是也快了吧?”
      我听了,不知怎的忽然失落起来——大哥快要当爹了,那大妈要是还健在的话,兴许就能听那两个小家伙叫她声奶奶了呢!……
      正伤心呢,忽然就听见两声洪亮的哭声——“生了!生了!”只见那俩西医接生婆(听人说好象该叫助产士罢?)同时出来“恭喜夫人了,是两个健康的孩子!”
      娘兴奋地站起来“哟,男的女的?”
      那俩人上前一步,左边那个道“大少奶奶生了个……生了个胖小子!”右边那个也笑笑“芸芸奶奶生的是姑娘。”
      娘依旧显得很高兴,把那两个娃娃捧过来“好好好!可算对老爷有个交代了!今天咱李家可是双喜临门那!”
      我可是坐不住,闹着要去瞧芸芸,娘又气又笑说“傻丫头,总有个三天是不能进那屋了,不吉利的!”
      我毕竟是上了学的了,从没信过那些什么这个邪那个祸,才不听她的呢!硬是跑着进去了。
      芸芸看上去还有些疲惫,脸上的汗珠子也没擦干净,我见了心疼,赶紧拿了个毛巾给她擦脸。这一擦,把她弄醒了,她见了我,虚弱道“孩子……还好吧?”我笑回答道“我瞧见了,那个侄女儿跟你似的,标致的很!”
      芸芸惨笑了几下“也不知道这孩子享不享的了李家的福呀!”我一听吓了一跳“芸芸姐姐,你说什么呢!爹跟娘都是开明的人,少不了疼她的!”
      芸芸却似乎没听见我的安慰似的“只怕,咱娘俩的好日子是没得过了……”
      晚上爹回家,听了娘说这喜讯高兴得很,叫了桌好菜给大家吃,还说要给他们取个好名字。
      我插话道“我说,就给芸芸的孩子叫可珍吧!”要在往常,爹早要训我了,可今天他的脾气竟然好得出奇“哦?琴子你倒说说,是哪两个字?”
      我放了筷子“可爱的可,珍贵的珍。”爹略一思忖,说“好!就叫可珍!我的琴子可长进不少呢!”
      天昊哥哥也掩不住当爹的喜悦,争着给那儿子取名“爹,我看,那男孩就叫泰衍吧,国泰民安的泰,繁衍的衍。”
      爹这回思索都不思索了,直接拍板“好,就叫泰衍,咱们李家的血脉繁衍不息呀!好啊……”
      ——我没讲错,爹果然就很开明嘛!
      (九)
      一转眼,三年就过去了,这一年十八岁的我在爹的支持下考到了震旦大学(后更名复旦大学)。我进了文学系,主研古代文学——这是爹的意思,临走的时候他说“琴子你跟我学了那么些年的古语,可不能荒废呢! ”我说好,我一定学个国学博士回来——可没成想,等不到我读成博士,在我正在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时候,北平那边就打来电报说,爹病危了,
      这可真是平地里起了一个焦雷!我慌里慌张地丢下了还没完成的论文,星夜坐车赶回了北平的李家大院。
      爹并不愿住院,说什么“老了总要死的,有艾先生在我就放心了,死了我也认命”我回去的时候,芸芸正一手拉着可珍,一手扯着泰衍在门口等我——她盘着一个髻子,脸上也没抹粉,白苍苍儿的!两个小家伙怯生生地站在她的背后(这也难怪,我离家的时候,他们才三岁,转眼都四年了呢!)芸芸半晌才会过来,道“珍儿,衍儿,快叫三姑!(我在家是排在第三的)”还是可珍亲近我,第一个放开嗓子道“三姑好!”衍儿听了珍儿喊,才木木地“三……三姑……好……”
      我笑回了他俩,给了他们一人三块“宝塔”就迫不及待地问“芸芸姐,爹呢?”
      她把两个孩子的手撒开“在屋呢!老爷可念你了……”说了那眼泪就往下掉。
      我飞也似的进了屋,见爹躺在床上,就悠着那口气,吓得我扑上去大哭“爹呀!你可得看看你的琴子!……琴子有出息了!……琴子是大学毕业的人了……”
      爹微微睁了些眼,望见我,强笑道“琴子……回来了……?大学这些年,遇见什么满意的人了?……”
      我愣了一下,才回说“爹放心吧,总会遇着的!”
      他抓着我的手叹气起来“唉,你依琴和天琴妹子可都嫁了人家了,就你呀……我怎么跟三弟交代呀!”
      我怕爹越说越伤心,就转问道“大嫂呢?也没见着她呢!”
      他这时候才微露笑意“我把家里头的事都给她接了,她忙着呢!”可听了这话,我心里就不大舒服——大嫂这个人,有些不实在,总不待见芸芸,不管芸芸多么贤妻良母也不成。若是将来真让她把了李家的门,芸芸可怎么好哟!我心下虽有这个意思,可想想爹到老也只能做这个事了,也只有附和“这样好,这样好……”
      晚饭时,我又跑去照顾爹,爹也不吃,只顾跟我说话“琴子,最后嘱咐你一件……芸芸……”
      我接话道“爹,我明白,我会好好照顾她们娘俩的。”
      没想他摇头道“关于芸芸的身世 ……我想跟你做个交代……”
      我一惊“身世?!不是说……”
      爹摇手道“那是当时我跟你大妈的无奈之举……”“无奈……之举?!”我吓一跳
      爹惨笑起来“都是我呀……当年你爷爷分家的时候,说要把大家业留给最先生儿子的人……那时侯我和你亲爹还有二叔他们都取了亲,你二叔的夫人和你大妈同时有了孕,你大妈先他们家两个月生了个姑娘……我们先不敢报,三天以后从你大妈的表妹子那抱了个男孩回来才……”说到这儿,爹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一边帮爹垂背,一边颤声道“您……您把芸芸……”“送到了你大妈表妹子家,后来你大妈的表妹子死了,把芸芸送回来……”
      我疑惑道“可是……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不认她?……碍着面子啊!为了让自己心安,我把你和两个妹妹送去读书……我知道,我始终欠着芸芸呀!……”说完这个话,他叹了一声,与世长辞……
      ——我爬在爹身上痛哭流涕……
      (十)
      芸芸死在民国三十八年的初夏——当年的十月一号,在那响彻了整个北平城的礼炮声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北平也成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共产党政府的首都,北京。
      那年,作为李家惟一的代表,刚刚二十五岁的我出席了她的葬礼,并按照爹生前的遗愿将她安葬在李家祖坟——芸芸的亲生父亲李千弼的旁边。墓碑上,醒目地写着:李千弼爱女李芸芸之墓。
      芸芸的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提及的事。
      爹去世以后,大嫂,这个掌权的一家之主就要分家,说“老爷子既然撒手去了,这个大家也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了,不如各家管各家的柴米油盐省事!”此话一出,就引来不少人的非议——带头说不的是娘,她说这老宅子是她跟爹的共有,天遥今年十三岁,更要天昊这个做哥的照应,哪是说分就分?大嫂道“你个老不死的,做事也得讲究先来后到!我们是长房,泰衍是长房长孙,天遥算哪门哪科的?能分你们一些就不错!”说得我和娘都气!不得已,我在一天夜里把实情跟大家讲得明明白白。
      我说“爹临走留了话,长房的钱全是芸芸的,别的谁也不能拿了!”大嫂吓道“什么呀!琴子,你今天给我说明白点,别来猫腻!”
      我拿了爹让我收下的遗书道“爹在这里头说了,天昊系与老钱家换养的儿子,当年被迫把亲生女儿芸芸送给钱家,今芸芸身世确认,这遗产就是她的!”
      大嫂气得不行,一把拽过那信看了,见果真如此,发了疯似的“凭什么啊?!合着当年我们家少爷就是个替身,工具呀!……那也得留个几两零花!!”说罢坐在那里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芸芸也吓了,知道了死的是自己亲爹,更哭得不成样!天昊呢?已经昏厥过去了!一家老小,可不都乱了!
      大嫂最后没办法,带着泰衍和天昊一家三口去上海投奔她爹,芸芸成了守活寡的人了,带着可珍,跟着娘一块守老宅。
      不过不巧,刚过了半年,我娘郁郁而终,老宅子又因为被大嫂他们洗劫了不少东西,跟着破败了,芸芸觉得生活无望,就把后事一交代,把可珍嘱托给我,自己以一匹白绫了段了此生——她的遗书上说,她活不下去了,她惟一的指望就是死在李家老宅,葬在李家祖坟里……
      事过境迁,如今三十年已过,经过十年浩劫,进入又一个新时代的五十多岁的我,早已看透一切——金钱也罢,名誉也罢,人的最终归宿,还是自己的家呀!可珍在我的支持下已经成材,我想,死了多年的芸芸他们若地下有知,应该就心满意足了吧……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芸芸(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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