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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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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雪。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雪?
漫天漫地的雪花如撕棉扯絮样落下来,落满了肩袖,也落满了面前的雪山——雪山?是的,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雪山。天地都在落雪中成了一片茫然的白,唯独这雪山巍峨而立,在大雪中依然痕迹清晰,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它都会静静地站在这里,从来不会变过。
然后,那是个人影吗?
那是个人……高挑身形,深蓝外套,漆黑发丝,以及,波澜不惊的一双眼……这眼睛好熟悉——是谁?他从大雪飘落的雪山里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覆了他一身,而他只是神色淡漠一如走在春日里最平坦的小路上。他似乎看到了我,目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嘴唇微动,似乎是说了两个字。可我们隔得太远而雪又太大,我一丝一毫也听不清。“你说什么?”我冲他喊,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看得我一阵气恼,正要提高声音再问,他的神色却忽地一变,却是对着我的身后!
出了什么事?我诧然转身,就看见——我身后那座同样巍然高大的雪山,仿佛千年万年都会静默矗立的雪山,此刻,竟正在朝我缓缓地倾斜下来!
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一瞬间冻结了,竟忘了还有逃跑这个本能,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它向自己直压下来,而速度越来越快——就像刹那天黑,我几乎能想象出来一座山压在身上的瞬间那种连呼吸都不能的巨大压抑感,你尝试喘气,但整个身子已经没了意识,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你就会成了灵肉分离的一具尸体……这种死法,是不是也他娘的太悲剧了一点?
然后我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扑倒了,几乎是瞬间已经被扯着在地上滚了几滚,速度快得让人发指——我连反应都不及,就看着那雪山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整个轰然倾塌,一瞬溅起千丈雪浪,整个大地都被这倒塌击得沉闷地轰响了三声——我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有那么一刻我怀疑我可能从此就聋了,然而没有……我抬头看向压在我身上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大雪茫茫中的人影。此刻他距离我极近,发丝都垂在了我脸上,差不多呼吸相闻,我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得他唇边喃喃地又吐出几个字,极轻,在漫天漫地的轰隆声中几乎听不见,但这声音……我瞬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臂:“起灵?张起灵?!”
张起灵!
“呼!”我忽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喘气,眼睛因适应不了刚才一片惨白而现下满目漆黑而眯了一下,良久喘息才定,心下忽地一个激灵,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是梦。
现在是在凌晨三点的房间——这是我掏出放在枕头下的夜光手表时得出的结论。但却不是在“我的房间”,而是……我转头看向身侧另一张床上,那里正躺着个人,此时面朝外背对着我,呼吸均匀,显见好眠未被我惊醒。我长出了口气,重又倒回枕头上,为什么突然会做这样的梦?这样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点和梦里的景况相同,反而可能是,多年之前我初次上西藏遇见张起灵的那一次。那一次他就救了我?还是在一座将塌的雪山下?我猛地翻了个身直接拿被子蒙住了头,压抑不住的酸热直从心底一点点漫溢上来,张起灵,我们相遇这么多回,你到底救了我多少次,我到底欠你多少,是不是,连你自己也未必也算得清楚?
而这一切,从哪里开始,又要到哪里结束。
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只觉得迷迷糊糊睡不安稳,意识里一阵清晰一阵晕眩,直到清晨第一缕霞光从窗户射进来,想要睁开眼睛,只觉得有千斤坠压在眼皮上,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这是感冒了?我心内腹诽,感觉身边那盲小哥已经起了床,自顾自洗漱已毕,却忽地回头望了望还瘫在床上的我——我是感觉他“应该”是“望”了我这个方向,下一秒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按上我的额头,惊得我几乎当时跳起来,这人走路一点声音没有实在太吓人。他却似乎是执意按着我,好一会儿才淡淡吐出四个字:“你在发烧?”
“可能是。”我苦笑了一下,这两三年下来,我不能说身体素质好到了什么程度,但至少小病小灾从未找上过我。想也知道,下斗能过什么好日子,那样的境地过来,一般的生活里又怎么可能轻易病歪歪。但很奇怪的,自从去年年末我回了杭州开始,总觉得大不如前,这次刚到拉萨几天,已经头疼脑热几回了。我叹了口气,却忽地被眼前一下放大的人脸吓了一跳——一下没注意,那小哥几乎是贴在了我身上,右半边脸上的疤痕此时看来格外清晰,左手还搭在我太阳穴边。这个姿势!我几乎是愣了一秒就下意识挣扎起来:“那个,你,你能不能先起来?”
他倒真是起来了,然后我也彻底没劲了——这人是闹哪一出?脑中闪过他最后瞄我那一眼,再一次觉得他根本没瞎,思想不及他已经向外走去,只扔下一句话给我:“躺着不要起来。”
我他娘的想起也起不来啊,我转头看看靠着他那一面床边的方桌,上面有半壶残茶和两个杯子,还是我昨天晚上带过来的。这刻口干舌燥,于是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喝,就这么几下举动都打了好几个寒噤,赶紧重又钻回被窝,试图想点什么,脑子里面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提不起劲,就逐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已经没那么酸涩,热度好像也降了下去。我动了动身子,忽然觉得左手上一阵疼痛,低头看了眼,才发现原来是挂了个点滴,盐水瓶那头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应该是那小哥或者寺里的喇嘛请来了医生,他倒还很热心。我晃晃头,门却这时候开了,进来的是德勒喇嘛,一看我现在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是一笑,八成是又想起昨天我推说屋里太热的话。也没说别的,只是把手里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吴客人,吃点东西吧。”
“啊谢谢。”眼看着盐水瓶里只剩最后几滴,我起身接过盘子,是一碗蔬菜粥和两样小菜——毕竟是寺庙,荤腥什么的还是别想了。我搅了搅那粥,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可不可以请教德勒上师一个问题?”
“请说。”德勒本来都要转身出去,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忽然问他话,倒是有点意外地站住,“客人要问什么?”
“你……见过雪山倒塌吗?”我闭了闭眼,还是把这个一想起来都费力的问题问了出来,听着可笑,但自从那么多事过后,我已经着实不觉得什么事是可笑的了。我失忆过,差点没命过,现在又在别人的提醒下多少想起来,却少了最关键的人。如今我到了这里,每一点有关过往的点滴都是难得,我相信昨夜那个梦不会是空穴来风莫名其妙,所以我要问出来——即使不会有什么结果。
“没有。”德勒被我这问题问得不禁有点好笑,“客人大概是因为发烧做了胡梦吧,那雪山怎么会塌……”却忽然住了口,似是想起了什么,眉目间神色也一瞬变得严肃起来,“说起来,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但肯布曾跟我们提到过一件类似的事。好像是十几年前,林芝那边一座雪山发生了雪崩,引发了山体滑坡,几乎半座山倒了下来,雪浪遮天蔽日。当时我们肯布的师兄客居在山下一座寺庙里,几乎是亲眼见证了这场灾难,他说……”
他忽地打了个寒噤,住口不说了。我正听得起劲,看他忽然不语不觉有点着急:“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肯布也未曾跟我们细说。”德勒回过神来,“只是能想象当时情景,必然十分凶险,还好当时是冬季,山内外都没有多少客人,因此人员损失不大。大概就这些了。”
他的眼神十分庄重,我看不出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有些话不想说,见他没了话,也只能点点头说原来这样,然后埋头吃饭。
不过,他提到林芝……
墨脱就在林芝啊。
傍晚的时候烧已经全退了下去,我起身下床换过衣服,特意找了两件厚的。推门想出去看看,不防室友正开门进来,几乎一头撞上。我停了步刚要到道歉,他却往我这边移了一步:“退烧了?”
我这才惊觉他身上的凉意,本以为今天早晨他试探我额头温度的时候是因为他刚用冷水洗漱过,没想到这人天生体温就这么低……等等!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就穿着这么一身就出去了?”
他身上是件蓝黑色的外套,那程度顶多在初秋的时候穿出来,他大冬天的就这么出去呆一天,身上不发寒就怪了。他却恍若压根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向里面走了两步,把身后的琴盒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到床上,就一掀我的被子——
我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一直愣愣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把被子掀起来,我往床上一看,才忽然觉得脸上猛地烧了起来。
“你把我的大衣拽走去盖了。”言下之意是他没有外衣只能穿这件出去,他背对着我,看不清表情,但那声调里,我听得出来——
那分明是,有点轻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