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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主屋内灯火通明，摆设如十年前般几不曾有变化，立地钟摆一晃一晃发出“噔噔”之声。
梁天成是一个怀旧的人，此刻一身经典款的纯色缎面排扣唐装，窝在藤椅沙发内慢悠悠地吸着烟斗。夏悠然则在一边，低头细致地削水果，只有梁亦生一脸青黑地对着大门方向。
梁我优一进家门，就对上这么个场面。不远处的楼梯口，梁爱优正伸长单腿坐在阶梯上低声打电话，看到她回来，眨巴眼睛示意。
气氛有一刹那的凝固，夏悠然放下水果，上前过来拉拉她，低声哄道：“快说两句好话，别跟你爸对着干。”
梁我优手捧大礼盒，看着父亲丝毫没缓下来的脸色好一会，梁爱优也挂下电话凑近推推她，才不大甘愿喊一声：“爸！”
“好了！好了！别跟女儿怄气了！”夏悠然忙推推丈夫，示意适可而止。
哼！梁亦生撇过头去，不认同。
梁我优看得心酸，挪动脚步上前，轻声问：“爸，你吃过晚饭了餐吗？刚才我也没吃饱，正饿着……”
“你这是想怎么的？”夏悠然看丈夫从回来后就一直黑脸，此刻再也忍不住不高兴起来，同时眼中酝酿起泪水。
梁天成依旧在一边慢悠悠地吸烟斗，悠然地观察这一切。
好半晌，梁亦生才掉回头，正视她，“那陪爸吃点！”
夏悠然忙对女儿打眼色，转身去把热着的饭菜端出来。
梁我优放下礼物，小步跟上，拉了拉父亲衣袖，看他依旧一副臭脸孔，干脆一倾身，半个身子挂在他手臂上，低哝道：“爸爸~”
梁亦生给她叫得心中软软麻麻，想起女儿小时候肉乎乎的趣稚模样，怎么也硬不起脸孔来，低头有点怒其不争地戳她前额，“跟那种人一块又怎么能吃得有滋味？”
梁我优捂额挤出柔笑。这两人都很喜欢戳她额头。
父女两人的夜宵有点安静。
梁我优本就吃过，现在只是陪着又扒了几口，便不时替父亲夹菜添饭，专挑些父亲平日喜好的，又细细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
梁亦生两小碗饭下肚，看着女儿剔鱼刺剔得仔细，心中一阵感动，但很快脸色又是一黑，想到以后女儿可能为外人这样做，尤其那人是范思明，心中大为不悦！
“咳！”他轻轻清清嗓子，准备秋后算帐，“我优，这回你可不能再逃避，给爸说清楚，到底跟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梁我优剥虾的姿势顿了顿，又继续将虾肉撕出来，沾了沾酱递到父亲面前。
梁亦生不为所动，就那么态度坚持地盯着她。今天非说清楚不可！
梁我优只好将虾肉塞到自己嘴中，嚼了两下，拿起餐纸一只一只认真地拭擦手指上的油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梁亦生就像石雕般姿势不动，紧紧盯着女儿。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是这他妈怎么冷静得了！只要一想到女儿和范思明站在一起，他就有种当年夏悠然与许修然站一块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他当然不是不想将女儿嫁出去，但是怎么偏偏是许修然的儿子？！只要一想到他妻子的初恋是许修然，他就万万答应不了！眼下女儿与他越走越远，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心中稍作权衡，梁亦生一咬牙，沉声道：“你是铁了心想跟爸过不去了？”
“爸，我没那个意思。”梁我优低垂着小脑门，不敢看父亲，轻嚅道，“我跟他，本就没什么值得好说。”
“好！”梁亦生深吸一口气，他本就不是那种能跟人绕来绕去的人，此刻面对女儿也是说话直白强势，“你不想说，爸现在就来给你理理思路！”
“小时候，你有什么话都愿意跟爸和妈说，但初中那件事后，你就变了！”梁亦生看到女儿肩头微颤一下，接着道，“爸知道你已经知道那件事，是，没错，姓柳那小子是被我打发走的！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就一直记恨着爸？”
梁我优摇摇头，微声应道：“没。”
梁亦生不相信，压着满腔怒火解释道：“爸当初只是想试探试探他，但没想到他很爽快就答应，还提出条件。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就放弃了你，在爸眼中，这种小子根本不值得托付！”
梁我优微闭上眼，又睁开，感受到父亲依旧紧盯着她等候回复，终于低声说出多年来的感受：“爸说的这些道理，很早之前就有人跟我点明了。”
“谁？”梁亦生有点错愕，竟然有人比他更早看透这些？
范恨优。梁我优蠕动两片嘴唇，还是没将这名字说出，只是缓慢道：“虽然我明白，但曾经有段时间我是真的没法释怀，但后来慢慢地，就淡了，及至现在回想，就觉得人也就这么样……爸，我真没因为他就跟你在心里生了间隙。一直以来，我介意的不是人，而是这件事，总觉得自己被欺骗被不信任。所以那件事后，老怕别人不是真心对我，是冲着梁家的背景来，逐渐在外面不自觉就想隐瞒身份，又怕你关心过度，在家里也就不愿说交了的朋友，连带有关的事也不大想说，最后就变得有点没话可谈……”
梁亦生听得心凉，女儿说着没跟他产生间隙，但这做的一切不正是与他陌生起来吗？半晌，他终于痛呼出一声：“你真是傻啊！”
梁我优愕然地张开迷茫大眼看他。
“你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跟爸生分，你可知其他人过得何等逍遥快活，压根没将它当一回事！”
梁我优更是迷茫地看着他，“其他人？”
“姓柳那小子，爸对他也算不薄，好吃好养地资助，此刻早学成归国，谋了个好前程！”梁亦生说着，有点后悔地感叹，“本来打算提携了他一把，应该有点感恩之心，没想到就这么不声不响，另谋出路去了。”
“什么？”梁我优听得瞳孔一阵扩大，“柳孟舒没死？”
梁亦生盯着女儿骤变的表情，面容也紧接着一颤，“谁告诉你他死了？”想到某个可能，嗓门更是大声起来，“你爸是这样的人吗？动不动就要人性命？”
梁我优知他是误会了，但她此刻更加无法平息心中的激动，或者说愤恨，柳眉眉又骗了她！
“没，没！”梁我优轻抚一下心口，良久，突然就忍不住想笑，下一刻她果真就笑了出来。自己真是真是傻，把你给误会了！
梁亦生给她的反应弄得莫明其妙，思索半天，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年女儿都以为柳孟舒被自己害死，但是这不应该啊……不过也有可能，毕竟他警戒过柳孟舒不要再主动跟女儿接触。那么，难道这些年她还想着他？这也有可能，毕竟最初的那个是最难忘的。
“那人也是小有出息的。”梁亦生想到以往收到的柳孟舒的成绩单，有点不甘地道，“可惜他已经放弃过你一趟，人品也一般……”
梁我优连连摆手，不让父亲往下说，“爸，我真的过去了。”
梁亦生意外地看着女儿，两人真的将往事心结说开了吗？“如果这事真的过去，以后你还是爸的好女儿？”
“当然！”
“爸让你不再与姓范的来往，你也答应？”
梁我优看着父亲认真的表情，脸上好不容易浮起的笑容消失无踪。梁亦生心中暗叫：糟了！
“我……这两件事又怎么能混为一谈。”梁我优呢嚅半天，终究微叹一口气，又低垂下头，不敢跟父亲对视。
“你真对他动了心？”梁亦生说完，也跟着抽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没。”梁我优说罢，内心像有个小小的人在轻敲她的心门，边敲她就边回应起来，“真没，只是觉得有点累了，不想反抗了，由得他来了，顺了他了……”
梁亦生听得心惊，“他强迫你了？”不自觉也跟着她带上那么“了”字音。
梁我优轻摇摇头，神情甚至带上些萎靡，“我倒是希望能找到一丝丝他强迫我的踪迹，好让我狠心说个‘不’字！就像以前，只要他敢招惹作弄我，我就能想出十个回报的法子，要他倒大霉！但现在，他事事由着我，反而让我无从回击……”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表明，他在乎她。
梁亦生听得脸容扭曲，半晌咬牙：“姓范的就会使糖衣炮弹！”
“我优，你这么想就不全对。”在一旁听着的夏悠然过来，拉开椅子坐下，凝视女儿柔声道，“两个人相处，并不是为了找出对方的缺点，事事针对对方。”
“我并没想针对他，就是想找个理由拒绝他。”梁我优低声咕哝，心中别扭，不愿意再谈论下去。
“不喜欢！”梁亦生大掌一拍，不见得女儿犹豫的态度，“不喜欢这个理由还不够充足吗？”
“我优，你闭上眼，问问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呀。”夏悠然也跟着引导。
梁我优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觉得挺难为，像是被他们硬拆开心口来看，才合上眼又马上睁开，拒绝试探道：“我喜欢或不喜欢又能怎样？他还是这样啊！”
“怎么能不一样？”
梁我优让父亲吼得又低垂下头，“以前我觉得跟一个人真心实意相爱，不含其他背景物质等杂质地相爱，很重要，但现在觉得，喜欢也就那么回事，并不是那么重要。”
“你这是什么想法？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梁亦生不能理解。
“曾经我跟昊深的关系那么好，但在现实面前，不是一切都变了？”梁我优想到徐昊深的变化，心中泛起凉意，“人心最是难测，谁知道谁会一直对自己好呢？”
“我优，你怎么变得如此消极？”夏悠然心痛地握起女儿的手。
“那是他不懂得！”梁亦生真要叫她气死，狠拍一下实木桌面，“我还以为你将他早忘了，这世上还有大多好的人。”
梁我优又摇摇头，“或许有很多，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对谁动心，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下一个徐昊深。我不想找也不想等下去了。”
梁亦生凝神望着女儿，“你是什么意思？”隐隐猜到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后，终于引出最终的目的。
“你们总问我跟范思明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楚，事情好像一下就发展到这里，生生将我拖疲惫了。我没爱上他，但也不讨厌他，最起码现在不讨厌。如果我已经找不到能爱的人，只是找一个一块生活的，那么跟他也是可以的。”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梁亦生抽着冷气暗咬一下钢牙。
梁我优微点一下头，“我累了，如果他执着想要，就这样吧。”
“你知道许修然在他妈身边这几十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各人的生活只有自己知。”
梁亦生真要让她这种回答给气炸，“他妈那样的人，你就能忍得了范心怡的脾气？”
“我没特别认真去想过，只是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反而觉得他挺可怜。”
梁亦生紧闭嘴角，咬不出一字来，只觉牙关一阵发冷。
夏悠然看着女儿，一脸惊愕，有点明白过来。她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饭厅内一阵安静，只有厅堂里传来钟摆的声音。
一直没出声的梁天成终于发话：“我优，你真是不是一时冲动，或是一时感到心累才下的决定？你要想清楚，等时间过去后，不会后悔。”
梁我优微调气息，才慢慢道：“爷爷，爸，妈，我说这些话都是这段时间经过再三思考的结果，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以前常说自己长大了，现在想来就是没长透说的话，现在才是真正有了长大的感觉――好久都没有真心笑过，也没有真心哭过，人变了，不知道喜怒哀乐似的，情绪不会变化。”
夏悠然由愕然转为揪心，微颤着手拉女儿，怎么会这样？
梁亦生脸上的震惊即时转为深皱浓眉，他细细回想，真的想不起女儿最后一次笑得开怀是什么时候，倒是哭就有那么几回。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突然间就这样变得对一切毫无兴趣，又好像慢慢地才变得这样……”梁我优说着顿了顿，神情更带上些哀戚，扑扇两下薄翼似的睫毛，“无论是那些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最喜欢的人，还是最讨厌的事或人，都变得模糊。”
“连爸也是？”
梁我优沉默地点点头。
“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一直不敢说。”梁我优慢慢垂下小脑袋，“以前每天醒来，总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但现在……人生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目标，浑浑噩噩……”
梁亦生再也忍不住，一丝一丝地抽着大气，人可以活得盲目且快乐，如果他从不曾清醒过！但是对于一个曾经清醒过的人，骤然夺去理想和信仰，再叫他盲目地活下去，那是比死亡更可怕！
“从明天开始，跟着爸，爸给你安排事情！”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继续迷茫下去。
梁我优轻摇摇头，“现在塞支笔给我，我是一笔也画不出设计图，一字也写不出文档。即使最终逼着画出来，写出来，也是些毫无生气的东西。”
梁亦生急得摇头，粗糙的指头把筷子敲得碗沿叮当作响，“那你就去玩，去旅游，去购物，尽情地挥霍！”
梁我优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一个人的旅途太寂寞。”
回到房间，宁宁早睡得一脸无忧无虑，听到声响，微张开眼轻揉一下，咕哝道：“姐姐，你回来啦。”
梁我优过来戳一下她干净的尖脸，似是最近长了些肉，不由露出个宠溺的笑容，“姐姐把你吵醒了？你继续安心睡。”
“姐姐好久没陪宁宁弹钢琴了。”宁宁又咕哝一句，终于沉稳睡去。
梁我优又看了一会，心想：新年就快来临，该是叫宁芳接走她了。
梁我优轻手轻脚下床，捧过范思明的礼物，盒子不小，倒也方正，不大沉也不算轻，心中有点奇怪里面是什么。
她小心拆去外包装，是个硬纸盒子，再打开盖，竟是一双鞋子。梁我优拿出鞋，端详了一会，觉得有点失望。鞋子的款式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硬要说出些特色来，梁我优伸手指往鞋垫上按压两下，这应该也是纯手工制作，穿起来应该很舒适，而且很耐穿。
梁我优观察了一会，又往脚上套了套，意外地很合脚。范思明居然那么清楚她的脚尺寸？因为鞋子是最不好买的东西，非要本人亲试不可，所以一般没人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送这种礼物。
梁我优想不透范思明的举动，又看了看鞋盒，这才注意到原来鞋子下面压了一张米色磨砂纸，上面油印着“适合你的双脚，适合你我的情致，愿一生与你同行”的手写体。
梁我优草草看一眼，扔回盒子，再度感叹：“没趣的人，连广告语都不晓得拿走。”
将鞋子随便放回盒子，抄起地上的盖子就合上，梁我优正想将东西放好，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眼睛定定地盯着盖子看。盖子有点厚，是双层的硬纸折叠而成。
她想起以前，上学时范恨优总喜欢乱翻她的东西，翻她的隐私，于是她就将一些不愿外露的纸片藏在书套内不让他发现。梁我优想着，就又将盖子打开，翻转过来，摸了摸，确实有点异样，于是她沿着折叠缝小心拆了开来，很快就露出一角粉色来。
梁我优屏着呼吸，慢慢将它抽出来，只见一面手书着“我优亲启”几个浓重大字，竟然是一封信！
小心拆开，展平，信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梁我优像是发现秘密花园的女孩，屈膝坐在地毯上，细细品读字间的意思。范思明竟然给她藏了一封情书！字字清隽，韵韵含蓄，却又明白地表达了心底喜爱之情。
梁我优好久才折回信件，又翻看一下信封和鞋盒子，确认没其它多余信息。这个人，真是心思难猜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