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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发的少年 ...

  •   一个完全由黑影和坟墓组成的世界,足以让拉尔夫窒息。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土灰,像一个个坟堆般静静摆在他的眼前。他能看到无数死灵的笑脸,透过无尽的黑暗对他诡异地微笑。

      那些僵在怨灵脸上的诡笑就像毒药一样刺痛他的神经,让他想要呕吐。一滩如烟雾般的黑水逐渐将他淹没。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任何东西……可他顺着指缝看到的只有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隐藏在一片混浊的黑影背后。

      拉尔夫试图喊叫。他试图从淹没他的浑水中挣脱出来。但他的喉咙吐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黑暗将他吞食。黑暗覆盖他的脸颊、发丝,最终停在他的眼帘上,蔓延他的眼瞳。他的视线瞬间变得只有寂静的一片黑色……

      拉尔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

      天濒临破晓,但外面的天色还很昏暗,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房间里静得诡异,除了钟摆有节奏的摇摆声之外,就只能听到拉尔夫那急促、惊慌的喘息声。他不安的瞳孔无神地盯了很久眼前墙壁,却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噩梦的情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连怨灵对他吐出的气息的味道他都能感受的到。

      惊魂未定地沉默了一会儿,拉尔夫的呼吸声终于平稳下来。他无意识地伸手抹掉额头的汗水,发现自己所在的床铺就像洗过一样被自己的汗液浸湿了一大片。他心里还是很不安。拉尔夫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伸手捋开挡在眼前的一缕湿漉漉的金发。

      拉尔夫浑身冷得颤抖,即使出着汗,却感觉就像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雪中一样寒冷。他颤栗着,感觉整个房间都充满死一般的寂静,就好像在身在深水当中,无法呼吸。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着他,像许多沉静的杀手,时刻都在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拉尔夫还记得那些怨灵的眼神。他抬起眼,惊讶地看到对他微笑的鬼魂,就在不远处,歪着脑袋看着他。它们一个个就像死不瞑目、插在木桩上的头颅那样,噩梦般的死亡,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拉尔夫差一点就叫出声来。直到他意识到,那些恶灵不过是竖在花瓶里干瘪的玫瑰花而已。它们就像干枯的残骸一样朝他冷笑。拉尔夫心想,如果他继续看到它们的话一定会发疯,于是他顺手捡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朝它砸过去。

      花瓶应声倒下。瓷片碎了一地,花瓣就像干涸的血液一样碎裂、沾染上本一尘不染的地毯,衬着散落在地上的遗骸,残破不堪。

      拉尔夫抱着头蜷成一团,缩在床的角落。他心里不停颤抖着警诫着自己什么。瓶中的玫瑰只是美丽的灵魂亡命后残碎的肢体,幽怨的鬼魂。它们时刻折磨着他。拉尔夫心想,自己已经无法再和这没有生命的东西同处一室了。

      他想起了花园里的微风和玫瑰。他想要的是生命,属于活着灵魂的感情和倾诉。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门外在一阵惊慌的敲门声后是克莱拉惊魂未定的声音。没有听到拉尔夫回答,她似乎变得更加焦急了,敲门的声音逐渐变大,直到那响声足以把整个楼道的人全部叫醒。“我听到什么东西碎了!你能回答我一声吗?”

      对拉尔夫来说女佣的叫声变成了一种扰人的背景噪音。年轻的王子缩成一团,自卫性地用双手环绕着膝盖,双眼无神地望着散落地上的碎瓷片。他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垂在脸的两侧,挂在冰蓝的眼眸前。他轻叹了口气,眼神很平静,可双手却不停地颤抖。

      “殿下?你等一下,我马上进来。”克莱拉一边急促地说,一边匆忙地将钥匙捅进钥匙孔中,慌乱地转动着。“我马上进来!你还好吧?”

      拉尔夫什么都没说。他等待自己呼吸的节奏逐渐变得正常,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任由头发中的汗水低落下来,浸入早已湿透的床单。

      当克莱拉一脸慌忙地冲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像残旧的木偶一样坐在床上的拉尔夫。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着的声音,心里不停思索试图分析刚刚发生的事情。惊慌的女仆低头,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残破的玫瑰,小声地惊呼了一声。

      “啊!”女仆捂住嘴巴,向后倒退一步,却正好踏在一块花瓶的碎片上。她身体不停地颤动着。拉尔夫无力地抬头望着她,双目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我不想再看到像尸体一样的花了。”他很平静地对她说。但克莱拉却依然无法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因为她意识到此时拉尔夫的眸子就像一个空洞。

      “你……不需要砸东西的……”克莱拉咽了下口水,心里盘算着究竟是什么把拉尔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印象中的王子虽然冷酷,却泰然自若。这样的他是不正常的,她很确信这点。可她却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东西会让他这样在意。“你不喜欢干花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把它拿走。”

      拉尔夫深吸口气。“我想要……有生命的东西。”

      “你想要鲜花?”

      “有生命的花草。”拉尔夫很平淡地结束自己的话。女仆眨眨眼睛望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那个她从小养大的少年落寞的模样她心里非常难受,心里不停思索着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好吧……”克莱拉说着,一边平静地蹲下来,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花瓶的碎片。“……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找擅长插花的女仆每天来替你打理。”

      拉尔夫抬头,空空荡荡的眸子望着天花板,刚才梦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好像现在还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着,让他难以平静。

      女佣将碎裂的干花放进花瓶仅剩的瓶底,连碎片也一起放进去。“我认识的女仆中,属凯莉最懂得插花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可以把她叫过来。”克莱拉说完这些话转头望向床上缩成一团的拉尔夫,用手拨开额侧散落的发丝。拉尔夫意识到她的衣服上全是皱褶,头发也绑得杂乱,像是一大早仓促着赶来这里的。

      拉尔夫轻喘了口气,伸直双腿,将皱成一团的被子抱在怀里,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孩子。看着他这样,克莱拉心里一阵痛楚难以消减。

      “殿下……如果,你觉得寂寞的话,不需要单从这些花草身上寻找宽慰的,”女佣轻声地说,“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我想要有生命的东西在我身边,”拉尔夫说,“我不需要插花,只想感受到生命的气息而已。”

      “凯莉她也很会打理这些的。”克莱拉用手铲起几乎碎成粉末的花瓣,倒入花瓶里,拍拍双手。

      “……我和她不熟。”

      克莱拉抬头望着他。她从他的口气里听到一丝不屑和抵触——这样的语气她听惯了,但是此时,她却不敢再当成普通的任性来对待。

      “那么……你不想让凯莉来帮你吗?”

      拉尔夫将被子抱在怀里想着事情。他印象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在花间忙碌;在见到她之前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充满生气的感觉,就像置身在无数自然的精灵当中,没有人的打扰,却能在阵阵微风中听到花儿的窃窃私语。拉尔夫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让花儿说话。如果说能有谁把他从这死亡的气息里解救出来的话,那恐怕只有一个人……

      “帮我去找一个人。”克莱拉不解地眨眨眼,捋开挡住眼睛的刘海,仿佛没有弄懂拉尔夫的命令。

      “谁?”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奴隶女孩。我告诉你去哪里找她。”

      克莱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刘海向上推,睁大眼睛,看了拉尔夫很久。她觉得最近她的王子越来越奇怪,甚至他的心思她都摸不清了。这一次他又在想什么?但是克莱拉没有把自己的疑惑完全表现出来。她很快低下头,将花瓶底座拿到手边,完成手上正在做的事。

      “好,”她说,“只要你想,我马上把你说的那个女孩找来。”

      克莱拉说完这些后,最后望了一眼拉尔夫,便端着收拾好的残骸走出了他的房间。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宝石蓝的颜色,宫殿正逐渐苏醒。拉尔夫却再也没有困意了。他靠着墙壁,双目未曾离开花瓶曾在的地方,沉默的气氛有些微妙。

      天还很早,宫殿依然未曾从沉睡中苏醒。但只有在清晨花园中才能散发这样寂静而美丽的气息——有一个人,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在这样的气息中却显得再自然不过了。就在皇家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个身材瘦小的孩子正悄无声息地走在花间的小道上。他警觉地环视自己四周,长长的头发从左肩甩到右肩,在确保没有人看到他的时候才继续前进。

      花园就像一片沉睡的乐园,连花儿和叶子都只是默默低着头,安然地睡着。那孩子就像一个半夜起来恶作剧的小孩一样,踮着脚,像做贼一样穿梭在花园里。他的身体实在太瘦了,以至于他的脚步轻得就像羽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他走过的时候带起一阵散发着他独有气味的微风。

      当天色稍微亮一点才能看清他手里拿着一个又大又瘪的麻袋,里面只装了一点点东西,而且疙疙瘩瘩的,像是很杂的垃圾,但他却当成宝贝一样抱在怀里。那孩子抬头看了眼天,注意到天边还看不见太阳的踪影,安心地用手将几乎遮住眼睛的刘海向上拢了拢。

      看来时间还有很长——如果没有什么事发生的话,他应该不用担心会被发现。他走的是一条很少有人的小路——不过,回头想想,似乎花园里本身就很少会见到人,因为听说这里的主人不太喜欢有人在这里走动。但他年龄还太小,还不明白这些。他们将管理花园的工作交给他,因此,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在这里工作还能去哪里。

      很快,男孩便走进了最近处的林子里,全靠自己的记忆,寻找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出口。林子里的路歪歪扭扭,而且岔道很多。平常就连最熟悉这里的园丁都不会无聊地跑到这里闲逛。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潮湿,而且永远处在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影当中。但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或许这就是他的私人空间,只有他能涉足、并且熟练地穿梭于其中的地界。

      男孩找到了一个出口——离开皇宫的出口,外围墙上一个比较小的洞,恐怕也只有他这个体形的人能从里面穿过来。这里太偏僻了,以至于守卫都不会来。如果它被发现的话,或许早就有人想到要把这个洞填满了——这里的奴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走的法门,恐怕他们的脑子里除了那个也没别的什么了。

      男孩抱着麻袋,倾身,轻而易举地从墙上的洞里钻出来。外面也是人际荒凉的地方,除了隐藏在树荫下的松鼠以外恐怕也再没别的会动的东西了。男孩手扶着墙壁,然后熟练地顺着墙边的斜坡滑下来。他能感到草地上清晨的露水打湿他的鞋子,让他感受到只有早晨才能感受到的美好气息。

      皇宫的外面——这里是所有奴隶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此时这个孩子却并不是想着逃走,而是抱着那个脏兮兮的麻袋,左看右看的,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还记得每一处埋葬了花朵残骸的地方。花的墓穴不能立碑,因为他相信她们愿意无声地重回大地的怀抱,但是他绝对不会忘记他埋她们的地方。每一棵葬了花骸的树底下都留着她们独有的气味;他最终来到了一棵年轻的小树下面,轻轻蹲了下来。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里,”他用一种异域的语言说,“我的小树还能长得很大很大……你们会互相帮助的,对不对?”

      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挖出一个小坑。他把麻袋里的残叶掏出来,将它们放在坑里。

      “一定要好好的啊。”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将土推进坑里,用手埋好。

      在这样一个偌大的林子里面,如此弱小的身影或许会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很泰然自若,从那熟练的动作到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他本就是这自然中的一份子。男孩用纤细的手指将自己长长的黑发捋到脑后,眨眨双眼,懒洋洋地站起来。

      清晨的空气很清新。他在这样的空气里伸个懒腰,扭动了一下上半身和腰肢,看上去倒是对新的一天有很大的期待。在残叶的坟墓前站了一小会儿之后,他收起地上的麻袋,准备在天亮之前回到皇宫里。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一棵树后面的一抹身影。男孩歪着脑袋,任由长长的头发从一侧垂落到肩上,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好奇地向那边看去——他看到的是一种鲜艳的橘红色,即使在阴蓝色的天空下依然艳丽夺目。那抹影子消极地平坦在地面上,就像残落的花瓣,让他的心里又痛又痒。

      他向那边走去。太阳没有升起,这里的路还很昏暗,但对于走惯了黑暗道路的他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近了,他才能看到那是一个人的身体——从任何迹象上来看没有了生命的、狼狈的人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树边的杂草里。男孩快速走到他身旁,在他身边蹲下来。

      如果是别人的话,多半会大叫着跑开,或者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置之不理,但男孩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惊讶的迹象,就像已经很习惯了一样。他上前摇了摇那个人的身体,但对方却毫无反应。他面朝地趴着,露出袖口的手臂上沾满泥土和灰尘,像是长时间奔波而留下的痕迹。那个人的手紧紧握着一株身旁的小草,好像晕厥前一秒还在垂死挣扎着。男孩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昏倒的人很久,研究着他。

      他似乎很好奇这个人在昏倒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又在思索些什么。或许他不停地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下去?那他肯定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人。男孩伸出手来触摸他沾了些灰尘和杂草的头发。那是一头耀眼的红色头发,在这边根本见不到,虽然已经染上了灰尘,却依然不减那种高贵的光泽。他好像很喜欢他的头发,就像在玩洋娃娃的小姑娘一样,用手梳理它们。

      [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男孩心想。他翻过他的身体,让他面朝上。这个人的身体不是很重,但个子很高。他的脸看上去还很年轻,不过是个少年,俊俏的脸上有一层稀疏的雀斑。可惜无法看见他的眸子——那一定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男孩用手撩起自己的头发,然后把露出的耳朵贴近少年的胸膛。他松了口气,感谢上帝,这个人还活着。

      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呆在这里。男孩心想,他必须想办法把他带回去。

      如果就这样带一个人回去的话一定会很不方便,况且像他这样的奴隶根本没有办法照顾他。可男孩知道,如果就这样放着他不管的话他绝对会死。和花儿草木接触得多了,他能够轻易嗅到死亡的气息——虽然这个少年还活着,但他危在旦夕。

      男孩把失去意识的少年扶起来,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纤弱的肩膀上。他比他高了两个头,所以搬运他是件非常难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用尽体力将他拖到斜坡上,然后勉强从墙上的洞里塞进去。这个少年的身材还比较瘦,男孩心想,幸好这样……否则,连他也爱莫能助了。

      可能是上帝听见了他的祈祷,他扶着她走过的地方都没有人在走动,一切都很顺利。天这么早也只有鸟儿才会醒着。男孩听到树枝上鸟儿的叫声在他走过的时候变得轻快了很多,好像连这些小动物都觉得很奇怪。他抬起头对它们做出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微笑着,似乎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在花园里工作的奴隶们住的地方在仆人们居所的后面,是一个造得毫不起眼的木屋。据说王子很小的时候还曾错把这里误认为是养牲畜的地方——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为在懂事之后就再也没见他来过这里,恐怕也逐渐意识到了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区别与差距。木屋分成好几个大的内室,来自不同地方与不同性别的奴隶分别住在这些内室里。男孩望了一眼他经常睡的地方,心想,不能够把病人放在一个全是肮脏粗鲁的男人的地方,或许妇女们的房间更加合适。

      为了不吵醒此时还在熟睡的人们,他必须很轻地行动。奴隶们并排睡在很宽的木台上,十分拥挤,但对于白天过于劳累的他们来说即使是这样也能很快睡着。靠近门口的地方有几个用来休息或者吃饭的长凳;男孩将两个凳子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才扶着晕厥的少年躺下。

      他去拿来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很小心地扶着他的头躺下。男孩深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心跳平静下来。

      他明白,现在所做的事情,在将来他肯定会后悔。他完全不知道这个被他救下的人是什么来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知道自己的良心是不允许他放着濒死的人不管的,所以至少他现在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他缓缓跪在少年身边,解开他外衣的扣子,想看看是否有明显的外伤。

      他能看出这个少年也是个为活着而不停努力的人。他的身体是受到日晒后的小麦色,像是经常做体力活儿而练出了结实的体格。少年的身体上有被殴打而留下的伤痕和淤青,也有一两道旧时留下的疤痕,但没有伤痕能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听少年的呼吸声非常均匀,男孩松了口气。至少他还死不了。

      他取来水替他清理伤口,并且小心翼翼地让他喝水,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天变得蒙蒙亮,宫殿也逐渐开始苏醒。

      “那边的是谁?”一个还没完全睡醒的声音忽然间从房间角落响起。房间里的妇女们还未醒来,但木台最靠墙的位置,已经有一个女人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梳理鬓角的头发,将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挽成干净的发髻。“……是你吗?西瓦?”

      被称为西瓦的男孩看向妇女的方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女人轻轻揭起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她赤裸的双脚踏上冰冷的石地,可以看见脚趾和脚踝上布满了各种粗糙的茧子和刮痕,是常年辛苦工作留下来的痕迹。她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即使多年残酷的环境在她身上留下无可抹去的苍茫和无奈,在异性眼中,却依然有着一种内敛而神秘的魅力。

      女人从墙角找到自己的鞋子,轻声穿在脚上,然后走到西瓦的身旁。她低头,望着卧在长凳上的少年,漂亮的眉毛略微皱起,布满茧子的手托住脸颊,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

      “西瓦,关于多管闲事,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西瓦叹了口气。他将自己长长的头发甩到肩后,嘟起嘴,用故意装出的可怜眼神望着责备他的女人。“可是……看到有人晕倒在偏僻的树林里,如果我不帮他的话,他说不定会死!”

      女人轻叹一声,在长凳的边沿处坐下,目光没有离开躺着的少年,伸手将男孩拉入怀里,就像母亲一样温和地梳理他的头发。

      “你把他藏在这里,后果会很严重的,明白吗?”

      “米娜,”西瓦眨了眨硕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拥着他的女人。他有着和他们都不一样淡蓝色眸子,像染色玻璃一般晶莹脆弱,让人看见它们就不忍心说谎,更不忍心拒绝。“如果是你的话,会放着他不管吗?”

      米娜悲伤地注视着男孩,替他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握住他肩骨的手指缓缓收缩。

      “西瓦,你是个好孩子……你这样做本是正确的,但是……”

      “但是什么?”

      米娜用食指抹去流淌下眼角的泪水,冲男孩惨然地笑了笑。“……你还不懂我们处境的黑暗。我们的生死是受别人掌控的;我们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你我只不过是……不该存在自己想法的工具而已……”

      西瓦的目光带着不解。他坐在米娜的腿上,享受她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发梢,一边摇晃着未能触地的双脚。

      “上次……”米娜幽幽地说,一边抓住西瓦的右肩——衣领的下面还隐约能看见淡淡的淤青,在男孩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他们都记得这个淤青是怎么来的,如果可以的话,希望那永远不被提起。“我虽然不知道你当时做了什么事情,惹得王子殿下那么生气,但是……”

      西瓦不耐烦地嘟起嘴巴。上次在花园,像往常一样照顾花朵、埋葬残叶的时候,见到的那个金发的少年……他那看似寒冷的眸子中他却能看到一丝深深的悲伤,和渴望——一种渴望关怀、渴望拥有与被拥有的情绪——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那张俊美而冷若冰霜的面孔下不知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苦楚,被他常年冰封在心中,埋在思想的最深处,等待着被挖掘出来。

      不知为什么,西瓦从那个少年的眼神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说不出原因,只是觉得很像……好像许多年前就认识了一样,和他一模一样的眸子,蓝色的眸子……

      “我……又不知道他是王子,”西瓦倔强地说,“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贵族而已。况且我什么也没做,他就神经兮兮地和我发火了……啊,好痛!”

      “你啊!”米娜愤愤地收回拍西瓦脑袋的手,改成揪他的耳朵,害他痛得大叫。“什么叫神经兮兮地和你发火?你真是没见识过厉害就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这个王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痛痛……不要再揪我耳朵了……”

      “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米娜终于放开被她折腾得遍体鳞伤的男孩,清了清嗓子,“听着,这个国家国王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在我们这些侍奉这些皇族的人当中,是出了名的严格和残忍……明白这件事的奴隶和下人们都会离他远远的,躲开他会走的路……”

      “那这个王子真有那么残忍吗?”

      “那当然没错。你不会想惹毛他的。”

      西瓦似懂非懂地点头。对外人再冷漠和无情,也不过是试图隐藏内心的不安和寂寞。他明白这点。

      “上次……”他结结巴巴地说,“真不是我……”

      “那就离他远点,好吗?”米娜用很真诚的语调说,“不要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了。答应我,因为这是你至少能做到的了。”

      西瓦咬着嘴唇,点点头。

      米娜再次轻叹一声,终于放开搂着男孩的双手,从长凳的边沿上站起来。她低头,又一次看着昏迷中的神秘少年。

      “这个人还好吧?”

      “嗯。他只是疲劳过度而已。”

      “等他醒了,”米娜说,“最好就把他送回他来的地方去。他不能呆在这里。风险太大了。”

      “……好吧,”西瓦只能答应下来。他至少得为自己的同病相怜的这些奴隶们着想,即使这个少年不寻常的发色多么让他倾慕,他也不能长久留下来。

      他们达成了共识。眼见繁忙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西瓦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但正当米娜准备换衣服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进了他们的屋子。

      那个人几乎是冲进来的,眼神充满血丝,看上去很急躁。米娜吓得抓起手边的衣服,遮住暴露太多的锁骨。他是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棕黄色的头发充分说明了他在这个地方所处的地位,泛红的眼睛使他们明白他一定又是在睡觉的时候被叫起来工作,以至心情很差。

      是负责管理奴隶的仆从之一,威尔森。当西瓦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试图挡在昏迷的少年身前,但是已经太晚了。威尔森早已看见了这个不寻常的景象,先是挑起他粗厚的眉毛,过了片刻,终于彻底搞明白了面前的情形。

      米娜和西瓦愣在原地,丝毫不敢挪动身体,连气都不敢出。想到这个人或许就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来找这些地位低微的奴隶来解气,现在被他抓到了把柄,又不知会怎样为难他们。

      “那……是个男孩吗?”鸣亮而坚韧的语调说出这里人流行的流利的外语,威尔森不可置信的声音透露着些许类似抓到老鼠的猫的那般兴奋;这样的语气让西瓦浑身打了个冷颤,内心期盼着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我……”

      “你们把一个外面的小鬼藏在这里,是吗?”

      西瓦低下头,紧握的手掌心中泛起了汗水,一滴一滴地从指缝流淌,滴落。米娜偷偷看了他一眼,咬着下嘴唇,心里盘算着替他解围,却始终想不到好的借口。

      “你们知道以下犯上的处置是什么吧?”

      “对、对不起!”西瓦说话带着别扭的口音。他来这里的时间还太短,未能来得及学会这些人的语言,只是简单的一些语句,被带着稚音和奇怪的腔调说出来。面前的男人不屑地哼了声,似乎对这些奴隶低级的语言能力早已司空见惯。

      “这个人是新来的仆人……”男孩毫不犹豫地撒了个谎,“他貌似很弱,体力……不支,倒下了。天没亮,我不能叫别人、就先把他……”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男孩断断续续的话很快就磨没了威尔森的性子,他轻浮地朝他摆摆手,脸上虽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西瓦很确信他不可能这样就放过他们。“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仆人?”

      西瓦暗自祈祷着。威尔森对奴隶的事情比较熟悉,但宫殿里的仆人却很少过问。他想要赌一赌,盼着威尔森对最近的状况了解不深,不要斤斤计较。他在心里祈求上帝让他不要起疑心。米娜侧眼看着他,小心观望着他的动静,试图从他的目光中获得一些指示,犹豫着要不要参入这个对话中替他解围。

      “他……真的是这里的仆人。”西瓦用听上去很单纯的声音说,“你可以去问管理人。”

      “哦?我会的,”威尔森一脸狐疑地说,“我可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有这种颜色头发的仆人。红色的头发在这里已经灭绝了,没错。”

      西瓦没再敢接话,虽然用尽量冷静的语调回答他的每个问题,但米娜还是能看见他在微微颤动着,可以很明显看出他的恐惧。

      “阁下,他只是……”

      “住口,女人!”她的话立刻被打断了。看见威尔森呲牙咧嘴地冲她大喊,想必现在他的心情不好,真是件倒霉的事情。见她住了嘴,威尔森很满意地继续望着刚才和他对话的男孩,一种令人作呕的微笑挂在他的唇边,让人不寒而栗。“我会去搞明白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是假的……”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而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他们。他话中的意思很明确。这段时间被他们这些皇宫仆从抓住把柄并加以威胁的奴隶不在少数,已经变成了很正常的事情。

      异族的奴隶,在他们这些掌权者看来,就像牲畜一样,是可以随便使用、践踏,也不会良心不安的东西。对这些□□的外国男人看来,她们这些异域的女子就像新鲜的美丽玩偶一样,任他们随意挑选、消遣。虽然也有不少人反抗,但那些人的结局已经充分成为他们的榜样……后来,也没人敢抗拒了。

      此时,米娜心里暗自盘算着,必须快点找机会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送走,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威尔森现在毕竟是一个人,如果他说的话无人作证的话,也就没办法成为威胁任何人的把柄。

      凶恶的男人一把抓住西瓦的肩膀,强行将米娜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世界。她惊讶地看着他拖着男孩往外走,一时无法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等一下……”

      威尔森瞥了她一眼,眼神轻藐。“这个小鬼是管理花园的吧?”

      米娜睁大眼睛,不太明白他刚说的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但是……”

      “那就对了。”威尔森拉着西瓦走出很远,头也不回地说,“王子找他。”

      听到这个名字令米娜的身体僵在了原地。为什么?已经这么谨慎,为什么还是躲不过他?她心里的疑问堆积得比山还高,疑惑地望向被拉着向前走的西瓦,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找出答案。但西瓦深沉的目光无法解读,甚至无法看出他心中的感情。那样的目光太深刻了,令米娜支撑不住,几欲倒下。

      她心中疑惑着王子与西瓦之间或许存在着的瓜葛,看着他们走远,最终消失在宫殿入口的门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红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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