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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亮光]两个人的世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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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是在二十二岁那年结的婚,彼时妻子的腹中已怀有胎儿三个月。
很多人诧异,亮平时全然不像身边作风不羁的朋友,但相比这些恋爱生活丰富多彩的青年来说,拘谨的他却恐怕会成为第一个做父亲的人。
时间快得像是被谁大力撕掉一截的日历,瞬间就跳到了现在——亮睁开眼,妻子就睡在身旁,起伏的呼吸听起来更像某种海潮。
卧室的窗帘透过朦朦胧胧的光线,这是东京四月潮湿的阳光。亮在很多国家经历过很多个不同的春天,但只有东京的春天——三月到四月的时候,樱花开的如海一般的时候——才会在春光明媚里让他体味到一些纤细的伤感,亮觉得这可能是流淌于这个民族的血液中的某些成分作祟,像是弗洛伊德说的无意识,也像是这个国家最宝贵的那些作家,他们笔下的故事也有着和春季的潮湿一样雾霭蒙蒙,始终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
亮醒着,侧着身体,目光直直落在床头的手表上,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往后跳。
又是一天,他想,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衣着,却完完全全地复制到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天,如果不是表盘上的日历增大了一个数字,他怎么能分辩出不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日子醒了无数次呢?
可到底还是有东西能提醒他昨天与今天的不同,像是太阳由淡到浓的气味,还有住在乡下的母亲把腌酱菜的甑曾埋在后院北边,然后昨天便收到了已经完全入味的成品。
到底能提醒他一切都在改变。
他想到乡下母亲住的农舍,有一年夏天的台风吹坏了一扇窗子,新的窗框安上去,油漆却怎么也刷不成和旧窗框一样的颜色。遍布在院子里的黄黄白白的鸡粪,下过雨泥地就是新的,翻出来湿软的泥盖住了旧的,可过了几天鸡粪又重新洒在了新泥上。
尚未长大的女儿赤脚在院子里嬉戏,爬到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地板下面,把刚种的菠菜拔出来再塞回去,或是拿根长长的棍子去吓唬午睡的猫之类,他穿着浴衣坐在门廊上,沐浴着午后微风,发出错落的笑声。
当意识到的时候,妻子已经起床,她嘶地拉开窗帘,铁圈和窗帘杠子发出金属的摩擦声,清浅叆叇的阳光同时射了进来。
“你笑什么?”妻子问。
“我笑了?”
“你笑了。”
“啊。”亮支起上半身,“或许吧,我刚刚想到我们的女儿了,她很喜欢妈妈家,就是这样。”
“很久没有去看望妈妈了,或许今年夏天女儿放暑假的时候可以好好地玩一下,东京实在是叫人烦躁。”
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很大的梳子去耙乱蓬蓬的头发。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到这里来,物价高,空气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这问题不好回答呀••••••”
“猪肉又要涨价了,虽然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可在意的,总之一切都在涨,猪肉涨了,你比赛的奖金也在涨,但看着真叫人不舒服,我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才知道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还有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人呢,那可真够呛。据说现在上班的人反而不如乡下干农活的人,但东京的人口却一点没减少!你说怪不怪?”
亮看着自己的脚。
“啊,”妻子噌一下站起来,“都这个时间了!”
她吧嗒吧嗒地走出房间,跟着亮听到几下敲门声,妻子用柔和的声音催促女儿起床,然后又是吧嗒吧嗒拖鞋敲在柚木地板上的声音,下楼的声音,煤气擦着火时“轰”的声音,油跳了起来,鸡蛋在煎锅上沸腾。
不热烈的阳光摇晃着阳台外面的梧桐树叶,影子在地毯上摇晃,在女儿模模糊糊叫嚷着“哎又吃这个”的抱怨中,他把视线从脚移到床头柜,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熟练地把针对准表带上的孔。
一,二,三,四,五,第五个孔。
他数着,把表针穿过皮带上的小孔,压紧表带。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亮是个安静的人,不太笑也不太会生气。从四岁第一次摸棋子到如今三十四岁,三十年和围棋陪伴的时光让亮偶尔错觉自己也变成了一盒棋子中的一颗,他可以什么也不干坐一下午,他甚至想,如果不是有人来打扰,坐上三天或者三个月也没什么区别。
有经纬交错的棋盘,白棋,黑棋,清茶,还有给另外一个博弈者准备的软垫,他便可安心垂目静坐,有一种和时间融为一体的自然。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空间里的一部分,又有时候他会看见对面的软垫上出现一个人。
放棋,摆谱。
然后夕阳斜下,万物染上一层薄红,对面空空如也。
那个亮一直等待要与之对弈的人,总也不来。
写信,电话,甚至登门拜访也罢,他总也不来。
亮不免隐隐失望。
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赴过他的约,而过去两人是多么的亲密无间••••••
想到此,亮总是不能忍住笑,那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亲密无间,他不觉得世界上还会有比这更纯粹的关系。
围棋,光;围棋,亮。
所谓他所能描述的那时候的全部的世界,也就是这六个字而已。
可是枫叶复制了艳红,一年一年,樱花复制了娇柔,一年一年,就连蝉鸣和四月阳光中的湿气也完完全全复制了下来,轮到他的小小的单纯的世界,却不知在哪天迷失了轨迹。
光退出围棋界,在东京市郊开了一家可笑的药铺,过去拈棋落子风神俱佳的手,如今只是用来数数零钱而已。
亮去看过光,那时光穿着牛仔裤和T恤,站在店门口用一根橡胶管子给鸢尾浇水,然后他注意到亮的皮鞋,他的视线便一路从他的谢尖看到了他的脸,水管掉了下来,清澈的水淌了一地。
沉默。
十几年的沉默。
亮始终记得那一天他身后的背景,云如同橡皮擦在儿时的课桌上留下的几道稀疏划痕,那个人的眼睛在朗朗天空下的反光,让他的心一阵轻栗。
然后光拧紧水龙头转身走了,亮看着他的背影被夕阳缓缓包裹,有风徐徐吹起他衬衣下摆。
可是他坚信会等到他回头的一天,就像白棋和黑棋是天生的一对,就像弈者和对手始终相生相伴,没有东西能够打破这个铁铸的规律,就算是时间也不能。
于是亮拍拍手腕上的手表,带着满意的微笑下楼来到餐厅。
女儿正拨弄着盘子里的鸡蛋和火腿,看见亮,懒洋洋地问候了一声“早安”。
妻子把他的早饭端过来,顺便说:“她又不肯好好吃饭。”
“可是每天都是一摸一样的食物,太无趣了。”
“那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哪是学生该考虑的?”
“那就别废话了全都给我吃掉。”
女儿重新鼓起嘴,不满地塞进一口煎蛋。
每每摆出这样一幅娇憨状态的女儿,总是能让亮看得无限欢喜,常使他记起从前的时光。
“每天早晨都是咖啡啊——”光耙着零乱的头发踱到餐桌前,还带着未消融的睡意长长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换换别的?”他又再瞪大眼睛,“哎?我怎么想的出?我提议拉面你又从来不肯做。”他拉开椅子坐下,咬掉一口三明治,“所以我会和你一起变成个无趣的老头子。”他眼睛斜过来,“老头子。”
于是亮笑了一笑,把注意力集中到当日的晨报上,妻子问要红茶还是咖啡,他下意识地回答要咖啡,女儿在一边低低笑着说。
“妈妈总是不记得爸爸的习惯。”
妻子并不理会女儿,她抱起一束晶莹的菊花,花瓣上的露水反射出晶莹光芒引起亮的注意。
“这花开的真好。”
妻子睨了他一眼:“你不会忘了吧?”
“忘了什么?”
“今天要去看望你父亲呀。”她指指月份牌,这一天的日子用红笔圈了起来。
亮眨眨眼,这才恍然大悟:“竟然又是一年了。”
***
亮的父亲死在一个祥和的春日夜间,一个没有人陪伴的时刻,
那些天东京的樱花开的很好,风里始终繁忙地飘着似雪非雪的东西。
于是春季对于亮来说又多了一层意味,那兴味和墓碑前纸灰曼妙的舞蹈一起在空中牢牢地嵌成一个画面。或许画面中还有光,他独身站在遥远的地方的剪影,一身突兀的黑色西装,头深深埋下去,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在逃避。
每年当亮和妻子踩着一地的碎红来到墓园,总能看见一两个棋手已经赶到了,大家清净地问好,父亲的墓碑前升起一束直直的烟。
然而今年的拜祭却和往年不同,空气中多了一种陌生的躁动,是什么亮也说不出来,他感到心脏突突地跳着,可是他环顾四周,却只有微风穿行在树丛中的沙沙声,这样子的平常更加让他心生烦躁。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发生了。
“看!”有人说。
亮顺着声音指称的方向转过头去,首先跃入他眼帘的是一捧菊花在空中滑过美妙的抛物线,伴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滚”,鲜花和鲜花上夹带的水同时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
“进藤光!”
身后的棋手放低了声音,但克制不住惊讶地说。
“进藤光呢,他竟然来了!”
光面前年纪约摸六十上下的妇人将光带来的祭品掀翻:“明明不需要你可怜,你给我滚,给我滚!”
众人细声细语劝着妇人,亮身边几位和光有过数面之交的棋士,也走上去将老妇疯狂的手拽住,妇人发抖,双目怨毒地斜斜盯着光。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明明才会死!”
大家听了都不作声,几个棋士心领神会地对了一眼,刻意下压嘴角,露出一个形状扭曲的讪笑。
老妇的亲戚朋友左右涌上去,将她一路从光面前拖开,于是刚才还满心怨毒她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
她嚎啕说明明太不值得了,竟然会为一个同性恋寻死。
嘈杂中有一个亲戚走上前来安慰光,说的无非是“失礼了”的一些平常话,而光也回礼,面对这样虚假的客套,光竟然还有几分受宠若惊。
在老妇用嘶哑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叫喊着的背景下,光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在旁人眼中是他虔诚认错的样子,这个画面落在亮的眼底却让他烧起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可以忍受无端的诽谤,但他不能忍受的是光的怯弱,他甚至想要一巴掌甩在光脸上,呵斥你怎么变得那么无能!
亮突然狠狠地迈开步子!一只手冷不防抓住了他的衣袖,他薄怒转头,心想是谁那么多管闲事,接着兮愤的表情在他脸上冻住,他看见是妻子的手,而她脸上更多是莫名。
“该走了啊。”
“这么快?”
“可是你看那边,”妻子不满地朝光努努嘴,“太可怕了。”
她自说自话地收拾器具用品:“这个人我也听说过,和一个叫‘明明’的女孩子订婚了吧?然后又悔婚?理由是自己是同性恋?太不负责任了,如果一个男人打算骗一个女人,那么他就应该有始有终地骗她一辈子。我觉得骗子不可恶,可恶的是没有从头骗到尾。他以为坦白是对女孩子负责?错了,坦白倒是让他自己得到轻松,可是叫她怎么办呢?所以这还是懦夫的做法,自私自利的做法。”
妻子站起来,勾住亮的手:“唉,走吧,这样清静的一天就被搅合了。”
亮被机械地推出墓地,他往后看,微风吹过,将地面上残落的菊花花瓣轻轻搅动,老妇已被人拉走,然而光仍不离开,他站在亮一次也没有拜祭过的小小墓前,眼巴巴地不知在等待谁。
亮看了,冷笑一声。
到底是差点结婚的两个人啊,死了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
TBC